雪停这一天分外晴好,天空蓝得冷冽,远处的鸣沙山化作极淡的一笔眉弯,隐没于云端之上散落的光影。
胡杨叶落了。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 后院的雪已经扫净,露出青石板的地面,在大漠的蓝天之下越发显得幽深古朴。古井旁的那一株胭脂红梅开得恣意孤绝,盘旋虬逸的枝干如同老人干枯的手臂,遒劲沧桑,那一树的梅花却是张扬而热烈,火焰般的色彩密密地布满每一寸视线,仿佛是一个苍老的灵魂挣扎着妄图留住往昔韶华最后的记忆。
就像是多年以前,同样的一树繁花。
巴哈尔老人独自坐在月牙泉边的胡杨下饮酒,纵使岁月蹉跎,他传奇的身影依旧挺拔,大漠风霜并没有磨去他分明的棱角,只是为他曾经俊美的脸庞蒙上了一层无法消逝的风尘。老人不再是叱咤风云横刀立马的大漠刀客,无人可比的酒量一如当年,他锐利如鹰的目光震慑得住西域最为凶狠的狼盗,却只有在望着我的时候浮现出难以言喻的情感,那浓重的忧伤曾令我无比震颤。
“就在天的那边,很远很远,有美丽的月牙泉。
她是天的镜子,沙漠的眼,星星沐浴的乐园。
从那年我月牙泉边走过,从此以后魂绕梦牵。
也许你们不懂得这种爱恋,除非也去那里看看……”
胡琴声包含了太多往事,仿若少年藏匿着的心事,依稀可闻旧时的温柔。
我拢紧身上的斗篷悄悄走近,安静地站在他身后聆听,有风吹过,枯叶簌簌地响,胡琴却住了,只留下一阵悲凉的余音。
“阿归。”巴哈尔老人突然开口,声音落寞荒寂,转头向我望来,我弯起嘴角,从胡杨的阴影中走了出去:“巴哈尔老人,你记错了,我的名字是阿槿。”
“阿槿?”老人望着我的脸庞,目光仿佛将我穿透了一般落在更远处,寻找半晌方呵呵一笑,招手叫我坐到旁边:“是你啊。”
“这里除了我还有别人吗?”我整理好裙裾,四处看了看,只有隐约的几声狼嗥自鸣沙山那边响起作为回答。
巴哈尔老人笑着将我揽在臂弯中,将酒囊递了过来:“夜里风凉,喝一口暖身。”
我摇摇头:“云籍不让我喝酒。”
“不用怕,这酒不伤身。”巴哈尔老人摸摸我的头,手指触到发间一对暮云钗,蓦地停住了:“你是夷风的丫头吧。”
“对。”我拧开酒囊喝了一小口,入喉辛辣,渐次醇郁,滋味绵软,软中尚存着一股子烈性,亦有一丝极淡的青竹幽芳,不由仰头问道:“巴哈尔老人,这酒是不是叫竹叶青?”
“嗯。这是我自己酿的酒,喝了几十年,别的酒都不合口了。”巴哈尔老人一下一下轻拍着我的背:“当年你母亲也像你这般大,容貌可是另一番样子。”
“我阿爹说我生下来就谁都不像,唯独和外公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抱着酒囊,忍不住又喝了一口,远远望去月牙泉一片幽深的碧,好似一枚月形的昆仑玉嵌在大漠深处。
“也不完全是周梓的模样,倒是真真像极了你曾祖母。”巴哈尔老人认真地打量我的眉眼,淡淡一笑:“我原本还惋惜夷风丫头长的像羌绾,现在不必了,看来一切皆有定数,许下的诺言自然是会兑现的。”
“诺言?什么诺言?”我有些好奇:“是不是母亲对老轩主承诺过什么?”
“非也。”巴哈尔老人神秘地摇摇头:“你如今还不必知道。”
我默默地点点头,又拿起了酒囊,巴哈尔老人灵活地劈手夺过:“可不能再多饮了,再喝便要醉酒,我把苍野叫出来陪你玩可好?”
“好。”我的头果然有些沉重,神志还清醒着,巴哈尔老人将手举至唇边对月长啸了一声,悠长而宛转,极似狼嗥,我虽知道不会有什么危险,仍然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山后传来一声回应,狼王苍野的身影在夜色中逐渐清晰。
它踏着一地寒月清辉走来,仿佛是会见多年未见的老友,步步优雅,步步庄严,每一根笔直的狼豪都潆洄着银色的冷光,恍如灯下墨痕。巴哈尔老人将一块烤好的羊腿放在它面前,笑着抚了抚苍野的脖颈,狼王的眼中现出容忍的神色,轻轻咆哮一声,低头衔住羊腿,几口便吃得干净。
我也站起身来,小心地走近一步,苍野的目光陡然一凛,露出了白森森的犬牙,喉咙中含着一丝威胁的咆哮,我转身走向巴哈尔老人的篝火,拔出匕首割下一块半生的肉,后退几步丢了过去。
苍野警惕地弓起身体,嗅了嗅面前的肉,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想了想,学着巴哈尔老人的样子将手卷成筒状放至嘴边,“呜嗷”一声,却是半分也不像,惹得它直向我扑来,我惊呼一声退后数尺,它却只是在我面前几寸的地方停了下来,警告地吼了一声,叼起肉三两下便吞进了肚子。
我犹自惊魂未定,巴哈尔老人忽然放声大笑,爽朗纯粹,完全不似垂暮之年应有的浑浊和沙哑:“丫头人小,胆子倒是大的很!当年大郎也需我在身边看着,才敢上手喂,吃了你的东西,它对你就没什么敌意了,只要不去惹它,不会有危险的。”
“你说云籍也认识它吗?它为什么不怕火?”我看着苍野从容自若地走到火堆旁卧下,方走回巴哈尔老人身边坐下,老人又将酒囊扔进我怀里:“苍狼轩的规矩,每一代轩主都要亲自培养一条苍狼作为狼王,长期下来早就适应了。当年大郎见它时,它也就是条半大狼崽,却是狼群中最为凶猛的狼崽,能和狼王交流,就能驱策狼群,行走大漠根本不需镖队。”
“我听说匈奴以狼为图腾,苍狼轩这么做是不是也为了打通匈奴商路?”我方才的那点酒意早已尽数化作冷汗发散出去,又喝了一大口平复心悸,不时仍瞟一眼那狼,巴哈尔老人紧抿唇角:“也不全是。苍狼轩第一代轩主云重在创立苍狼轩之前曾做过响马,有一次在大漠中救回了一只奄奄一息的黑色狼崽,伤愈放生,后来正是这狼崽做了狼王,在云重命悬一线时带着狼群赶来将他救下,所以这地方才会叫作苍狼轩,狼群也一直繁衍到现在。”
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巴哈尔老人重新搂过我,冲着苍野长啸一声,狼王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狼毫,缓缓走到我面前,绿幽幽的眼睛似笑非笑地凝视我片刻,掉头走进了山里。
月上胡杨,万籁俱静。
“大郎,丫头睡了。”巴哈尔老人为我裹好身上的斗篷,眼中寂寞如同此时浓重得化不开的夜色:“带她回去吧。”
云籍站在几步开外,一身蓝色衣袍明朗如月,眉目温柔地望着老人怀中早已睡熟的我:“阿槿今日很开心。”
“来了有一个时辰了,什么都看见了吧?”巴哈尔老人微微一笑,将我的头移开:“好丫头。”
云籍走过来轻轻抱起我,眼睑稍垂:“我知道。”
巴哈尔老人站了起来,竟是比云籍还要挺拔几分:“其实轩中女子,你还是最疼她。”
云籍的身形顿了一下,淡淡笑道:“阿槿是我妹妹,又是父母双亡,父亲要我一世对她好。”
“你是轩主,不要看没有人怕你,这么多年下来还是难免疏远。”巴哈尔老人拍拍云籍单薄的肩膀,目光是洞悉一切的清明:“论相貌不比顾丫头,论性子也不比圆儿,可是只有她会掏心掏肺地对你好。”
“夜深了,您还是早些休息。”云籍将我扶上天山雪驼的背,轻喝一声,雪驼便动作轻盈地站了起来,夜风有些凉,我不由往云籍温暖的怀中靠了靠,他的手臂揽住我的肩膀,掉转方向向苍狼轩走去。
“并不是所有的变化你都可以觉察,年轻人,人这辈子要懂得什么是珍惜。”驼铃声声,响在月牙泉的梦中,带来老人孤独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