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晴朗

（14） 　

漆黑的夜空笼罩着整座小城，远远近近的霓虹灯在闪烁。爸爸的车平稳地行驶着，我坐在车的后排，恬恬爬到我的腿上，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又是捏我的鼻子，又是捏我的脸。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

阿姨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起初保持着沉默，不知怎的以一种委屈的语气，抱怨起来：“今天晚上她奶奶家本来就没做几个好菜，一条清蒸鲳鱼还被王紫雪吃掉那么多。也真是的，那小妮子怎么那么能吃。” 　

“当着虹雨的面，总归不好意思不让她吃。”爸爸带着阿姨去奶奶家蹭饭吃，早已成为习惯。 　

“夏老师，人家吃鱼没吃够，人家不高兴，人家好委屈呢……”阿姨像刚刚与爸爸谈恋爱时那样撒起娇来。 　

爸爸哄着三十岁的阿姨，像哄一个三岁的孩子似的，说：“那好，以后我买了鱼，专门做给你吃，你想吃多少吃多少，不给其他人吃。嗯？” 　

“你可别光耍嘴皮子，不付出行动。”阿姨撇撇嘴，“以后去看她爷爷奶奶，尽量要在王紫雪不在的时候去。王紫雪这小妮子有好多坏毛病，我担心她会影响到咱们恬恬。” 　

“嗯，我觉得也是。”爸爸把车开进小区的院子，在车库门前停下车，“小芊，把恬恬抱下车，领她上楼。” 　

紫雪总是得不到他们的一点认可，多吃几口鱼肉都成了犯错误。我深知紫雪总是感到很饿，我的整个童年以及青春期的大部分时间，也充满了不明来由的饥饿感，只是与紫雪不同，我填补内心空白的方式不是吃。 　

　

恬恬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她把故事书撕得一页一页，扔在地上。玩具也被她糟蹋得缺胳膊断腿。那一大一小两只史迪仔已经找不到了，估计是被她折腾坏了，或者在某日带着它们出去玩的过程中弄丢了。家里时常回荡着她清脆响亮的哭声。在她没完没了地无理取闹的时候，爸爸和阿姨只会担心她是不是不舒服。带她去医院检查，确定她没有生病甚至排出了缺乏微量元素的可能性之后，爸爸又怀疑她是不是中了邪。他请了神婆来家里驱邪，留下满地纸灰和一屋子烟，恬恬依旧哭闹不休。 　

　

奶奶说，小芊你以后白天晚上都在奶奶家呆着吧，少跟着你爸爸回他的家，你瞧小尹把他们家弄得乱成什么样子，又把恬恬宠成什么样子，你要是不去帮她打扫卫生，又不去帮她看孩子，她不会给你好脸色看的，在她眼里只有她的恬恬是个宝，别的孩子全都是草。 　

　　在奶奶家也不错，天天有紫雪陪我。晚上睡在一个房间，我们还能开一会儿夜谈会。奶奶家的床又干净又平整，还有淡淡的香味，不像爸爸家的床，堆满了杂物，被单也不知多久没有换过。 　

　

　

正午，大姑打来电话，说她和奶奶中午临时有事不能回来，让我和紫雪自己做点午饭。 　

“姐姐，你会做什么？我们吃什么？” 　

生活能力一向不怎么样的我在做饭方面尤其偷懒，竟忍心让紫雪陪我受苦。 　

“紫雪，咱俩今天中午减肥咋样？” 　

“我晕！姐姐，如果饿了咋办？” 　

“饿了喝水呀。” 　

下午两点钟，小姑来给爷爷送药。她瞥见厨房里冷锅冷灶，餐桌上也没有任何食物的影子，于是问道：“你俩中午吃的什么？”我跟紫雪面面相觑。 　

“俩熊孩子不是午饭还没吃吧？干吗去了？小芊你马上就二十岁了还不会做饭吗？” 　

紫雪替我开脱：“小姨，我们不饿，就商量好不吃午饭了。” 　

“你们呀……”小姑皱起眉头，“连照顾自己都不会！” 　

我和紫雪再次面面相觑。小姑只得自己下厨，给我们炒了一盘西兰花，热了两个馒头。 　

（15） 　

三岁的恬恬也有了自己的思想，开始缠着奶奶，问：“小芊姐姐的妈妈和紫雪姐姐的爸爸在哪里呢？”我和紫雪听见，都傻眼了。历史真的是有着惊人的相似性。 　

那天晚上的事情是如何发生的，我没有亲眼见到，也就无从得知。只记得恬恬和紫雪在奶奶家的二楼玩耍，原本相安无事，突然，恬恬的哭声炸雷一般响起，完全不明所以。全家人都跑到楼上去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她边哭边念叨：“王紫雪欺负我，王紫雪赶我走。王紫雪欺负我，王紫雪赶我走……”爸爸看见恬恬的满脸鼻涕眼泪的样子明显有些心疼，说，赶紧回家，说罢抱着恬恬下楼，给她穿上外套就往抱着她往外走，阿姨紧随其后，脸色极为难看。“砰”，车门关上了，接着是汽车发动的声音，而恬恬的哭声，一直是背景音乐。 　

紫雪一脸无辜地说：“我没有欺负她，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哭得那么凶。” 　

我说，相信你没有欺负她，她平时就喜欢哭鼻子，而且学到个新词就乱用，还“欺负我”、“赶我走”，不知她听谁讲的。 　

奶奶和大姑也没多说什么，只说以后尽量不要把恬恬惹哭。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但是我真的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次日早晨，紫雪还在懒被窝。大姑的催促声不绝于耳：“紫雪，起床啊！快起来吃饭啊！面条都快成坨了！” 　

紫雪磨磨蹭蹭地起来，磨磨蹭蹭地洗漱，等到她坐下来吃面条，奶奶和大姑已经出去赶大集了。 　

大铁门吱吱呀呀地开了，进来一个又高又瘦穿黑色羽绒服的身影，不用说，那是我的爸爸。他推开屋门，见奶奶和大姑都不在家，就径直走到紫雪的身边，眼神凶巴巴的。紫雪预感到大事不妙，惊恐地抬起了双眼。 　

“王紫雪，昨天晚上为什么欺负小妹妹啊？”爸爸的声音比平时说话不知增加了几分贝，还好没有吵醒旁边卧室里仍处在睡眠状态中的爷爷。 　

“舅舅，我真的没有欺负她。是这样的，她穿着鞋爬到我的床上了，我看她鞋底脏，我的床单是新的。我让她脱鞋，她不愿意，我把她抱下来，她就哭了，怎么哄都哄不住。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紫雪解释着。 　

“你甭造谣！你以为我会听吗？王紫雪我告诉你，这个家，它就姓夏！你姓王的住在这儿吃我们的和我们的，我们没赶你走真是便宜你了！你还想赶姓夏的走吗？还‘我的床’、‘我的床单’，这个家里啥东西是你的啊？啥东西也不是你的！……” 　

“爸，爸，”我赶紧劝他，“你别这样说，小孩子打架都不记仇，闹点小别扭又有什么大碍，很正常啊……” 　

　

“她一个十岁的跟一个三岁的闹别扭像话吗？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孩子跟主人家的孩子闹别扭像话吗？无法无天！” 　

“爸，我求你不要说这些了！你跟她说不要跟妹妹吵架就可以了，说这些多伤人……” 　

爸爸完全不把我近乎央求的劝告当回事，继续骂道：“你这个小贱货、小孬种！如果下次再把恬恬惹哭，我就把你往死里打！” 　

紫雪低下头去，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在碗中。她用衣袖擦擦眼泪，却有更多泪珠滚下来，但她强忍着不发出抽泣的声音。 　

紫雪的泣不成声让爸爸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得意的冷笑。他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门口，说：“小芊，我上班去了。” 　

我背对着他，不想说再见。他一个人默默地走了。 　

　

　

爸爸刚才的话不仅深深地伤害了紫雪，也是在我的心上划了一刀。透过紫雪的眼睛，我分明看见了十年前的自己。 　

　

　

“叔叔，我能吃苹果吗？” 　

“还剩两个苹果，全都留给你弟弟！” 　

“叔叔，我只吃一个！” 　

“不行。” 　

“我只吃半个！” 　

“你那么想吃东西，怎么不见你长肉啊？你这么大了还不知道关心爱护弟弟！一口也不能吃的你知道吗？” 　

十岁的我，把自己锁进房间哭了起来，只是因为委屈。 　

“傻丫头还敢哭！我就不收拾你了，等你妈回来再收拾你！” 　

　

　

“你妈今天晚上加班，晚饭不在家吃了。这一碗炖茄子是昨天剩下的，你把它吃完，再吃今天的土豆炒青椒。” 　

我顿时没了食欲，吃了几口茄子，便趁他不注意，夹了一筷子青椒。 　

“没长耳朵吗？”他用筷子指着我，“先吃剩的！” 　

　

　

不，不要再想了。我不要再次陷入回忆的漩涡。他跟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是，爸爸是紫雪的亲舅舅啊！ 　

紫雪已经悄无声息地上楼了。我也上楼去，没有看见她的踪影，但我知道她藏在哪里。 　

夏子芊，王紫雪。我突然想说，紫雪，你也姓夏吧，这样我们的名字听起来就像亲姐妹了，谁也别想把我们硬生生分开，我们不理睬那个娇生惯养只会哭闹的夏潇恬好吗？ 　

　

“紫雪，出来吧，我爸走啦！这么大了还藏在衣橱里，搞笑不搞笑？把衣服弄乱了不是还要重新叠整齐吗？”我很了解，紫雪喜欢躲在衣橱里。 　

许久没有动静。会不会衣橱里隐藏着一个纳尼亚传奇，让紫雪已经进入幻境了？ 　

衣橱门终于被推开，满面泪痕的紫雪从里面爬出来，水灵灵的眼睛泪汪汪的。 　

“姐姐，你有没有讨厌的人？” 　

“有。” 　

“我也有。我讨厌我舅舅和舅妈，他们总是说我坏话。我也讨厌我爸，我妈说跟他办离婚手续他一直拖着不肯办，可他又不管我和我妈。”紫雪顿了顿，接着说，“但是姐姐，我喜欢你，虽然你是我舅舅的孩子。” 　

我猛然想起了《星际宝贝》的经典台词：“欧哈纳就是一家人，一家人就是没有人会被放弃，或被遗忘。” 　

“紫雪，我给你起个外号，叫史迪仔，怎么样？” 　

“不，”紫雪连连摇头，“史迪仔太丑了！” 　

“紫雪，史迪仔不丑。史迪仔很可爱，史迪仔毛茸茸。史迪仔忠心耿耿地陪着莉萝，它是个好孩子。”我给紫雪擦掉眼角残留的泪水，“你跟史迪仔一样，也是好孩子。” 　

　

（16） 　

又一个晚上，大姑和紫雪去超市了。恬恬白天玩得太累，在沙发上睡着了。爸爸、阿姨和奶奶在客厅里看电视。他们一开始在聊电视节目。忽然，阿姨问：“雨虹不是还有一套房子吗？她为什么不带着紫雪搬到那边？” 　

“你爸病成这样，她搬走？让我一个人照顾你爸还是你们来照顾他？”奶奶神情严肃。 　

“王紫雪为什么不跟着她爸爸去？”阿姨继续问。 　

“紫雪是雨虹唯一的希望，你不能让雨虹连希望都没有了吧？” 　

爸爸却毫不留情地插嘴道：“还希望呢，白搭，白搭！王紫雪就只能用一句话形容，朽木不可雕也！那副死样子还送她去学舞蹈、学书法，还天天陪她写作业，白花钱，白搭！” 　

门口，一个无助的身影在晃动。紫雪回来了。刚才爸爸进来时没有关门，所以紫雪进来时没有人听见。但愿她没有听到刚才的对话。但愿。 　

（17） 　

火车站。我的硕大的行李箱陪我伫立在又窄又陡的电梯上缓缓地向上，向上。我知道爸爸就在下面凝视着我。回头会掉眼泪，所以不能回头。我对他的感情还是那样复杂，而且注定要一如既往地复杂下去了。 　

简陋的候车厅，一张张陌生面孔，为着各自的信仰，在这里等待着又一次启程。 　

我用水杯暖着手，坐下来。 　

检票开始了。 　

列车进站了。 　

上车了。 　

车开了。 　

仿佛是格式化的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夏子芊，你又是一个人了。 　

等到樱花盛开得绚烂缤纷的时节，我不能再跟诺还有小坤姐姐并排着肆无忌惮地在路上飙自行车了，但是到了盛夏，露珠河公园里还会留下我们的足迹。从去年的八月末，我就知道，至少在这四年里，故乡对于我而言只有冬夏两个季节，再无春秋。 　

希望我们再次相聚，欲说还休的千言万语，只是化作了一个三十度的会心的微笑。 　

　

我听着音乐，望着车窗外。临近济南站，高铁正在减速，天空灰蒙蒙的，一排灰色的楼房映入我的眼帘。我的目的地在这趟车的终点站，还很遥远。 　

心情为什么又沉重起来了？是因为又要背井离乡吗？或者是因为又想起了紫雪？ 　

紫雪，我的史迪仔，欧哈纳就是一家人，一家人就是没有人会被放弃，或被遗忘。姐姐要远行了，不能好好保护你了，姐姐也不能保证大学毕业后就回到你身边，因为我不确定我是否会为了自己所谓的浮华理想选择了一个人在外打拼，哪怕遍体鳞伤。 　

当我看着她的泪珠滚下来，明明是无能为力的，可是，保护她的想法，却异常强烈地在我的心底溅起了火花。是不是当我有了保护他人的想法，就证明我真的长大了？ 　

紫雪，你要健康快乐地成长，不要重走我的成长路线。你只管做真正的自己，不要像姐姐一样，在一次次尝试证明自己的过程中，迷失了真实的自我，忘记了当初的自己想要什么，只是不停地去做别人认为我做不到的事。我心中的水晶城堡早已坍塌得粉身碎骨，而你心里的童话世界还在。 　

泪无声地沿着脸颊流下来。夏子芊，你不是说，你再也不会哭了吗？ 　

耳机里正在单曲循环着《城市的天空》：“……为了浮华的生活/失去真实的自我/我不想/不想这样坠落/突然之间/终于明白/我的天空/并不在远方/无论/晴天还是阴天/都可以仰望/肩膀上的一道阳光/提醒着我/还可以飞翔/不再彷徨/去找回/ 我的信仰……” 　

旋律并不是跌宕起伏，歌词也并不华丽，可是那干净柔软的声音还是唱进了我的心里。　 　

“……我停下我的脚步/用心去感受/角落里/那道微弱的光/背着沉重的枷锁　/迷失在命运路口/我不想/不想这样彷徨/突然之间/终于明白/我的天空/并不在远方/无论晴天还是阴天/都可以仰望/肩膀上的 一道阳光/提醒着我/还可以飞翔　/不再彷徨/去找回我的信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