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乡下老屋的门前是有两株石榴树的。它们并不茂盛,也结不出果实,可是每年都会开出火红的花朵。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 如果哪一天那枝桠上多出一对吊着的纸符,便是我和姐姐又想出了淘气的新方法;如果第二天那纸符不见了,便是奶奶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取下了,嘴里还不忘训叨我们俩说,别把树枝弄折了。姐姐告诉我奶奶曾换过另一种说法,挂这么个小玩意就好看啦。
小 荷 作文网 www.zww.cn 我和姐姐都是奶奶带大的。不知道奶奶是怎么样带姐姐的。奶奶身边开始只有姐姐一个,后来添了我,再后来姐姐回县里上学,于是只剩下我。
我和姐姐都在奶奶身边时,恐怕对于三个人都是最美好的时光。犹记得那一回,姐姐把我带上了铺满青瓦的屋顶时,奶奶不急也不骂,只是拖出小凳,坐在石榴树旁削鸭梨,口里说着:“削得梨儿不给你们吃,吃不完,奶奶扔给猫儿狗儿去吃。”我正想问姐姐要不要下去,忽听到奶奶啊地叫了一声。我还没反应过来,姐姐已经噔噔噔地顺着梯子下去了。我至今不知道奶奶是否真的削着手了。
奶奶信佛,吃了三十年长斋,屋子里也奉着菩萨。姐姐头一次上灶那天,得意忘形地把第一条鱼搁进奶奶碗里,奶奶怎么会吃呢?急忙把鱼退走,汤也刮掉,仍旧不吃。这一件事我记忆犹新。奶奶每年都会给我和姐姐做精致的裱。若是去一趟外地的庙,比如武当山或者承恩寺,奶奶还会特地带回几副神圣的符,土黄的布片上有血红的图案,并且将符缝在我和姐姐小小的地主袄的内囊里。
姐姐上学以后,奶奶常常拿着姐姐用过的课本开始教我识字了。可问题是奶奶目不识丁,于是只能看着图画教。黄瓜下面的两个字是黄瓜,西红柿下面的两个字是番茄,可汗褂子(老家那里这样称呼背心)下面的两个字是什么呢?奶奶因此让我闹了个大笑话——我指着字向爷爷大声念道:汗褂!
我确也因此习得了些许字,便试着翻报纸了。有一次陪奶奶在石榴树旁晒太阳,想起一句新闻,就问道:
“奶奶,什么是石榴裙?”
“奶奶不晓得,你哪里听得的?”
“‘拜倒在石榴裙之下’!”
“拜倒?这么说,”奶奶活一活腕上的佛珠,“可能就是菩萨的裙子吧。”
后来我长大长高,奶奶好像也知道我要飞走了。傍晚,奶奶在后院里烧好火,每当在上班或打牌的爷爷还有一会儿回来,奶奶就抱着我坐在大门的石门槛上等。我跨在门槛中间,奶奶朝前坐着。若不是石榴开着花的季节,我们便正好穿过它稀疏的枝桠看那咸鸭蛋黄一样的夕阳。奶奶常常一手托住干瘪的下巴,目光从皱纹深刻的眼眶中射向远方,偶尔会问:“小天啊,奶奶有一天成了那个掉下去的太阳,你会怎么办啊……”年幼的孙子直起身子,郑重其事地挠头思考,可是再有俐齿伶牙也毕竟不是能理解眼前这般意象的年岁。于是我看见奶奶放下手,匀一口气再向那夕阳望去,可是它已经落下去了,石榴树也恢复了以前的冷清。
我真的回县里去学前班以后,就很少再见到奶奶了。直到有一天爸妈把奶奶接过来住院。我和姐姐欢快地叫,可是分明看见爸妈脸上凝着的悲痛。
原来,奶奶被诊断出得了白血病!
爸爸说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医生解下口罩,问在门外候着的爸妈:“你们有钱吗?”
爸妈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有三十万吗?”
爸爸当时是一名普通工人,说:“没有。”
然后医生缓缓地说道:“那就快拖回去,最后尽点孝吧。”
妈妈噗地一声就捂嘴哭出来了。爸爸把妈妈的脸藏在自己怀里面,然后泪水滴湿了妈妈的头发。
妈妈曾经跟奶奶分了一个梨吃,之后第三天,奶奶就走了。那是九六年的四月。这成为妈妈心里面最不舒服的一件事情。
奶奶入棺那天,作为长孙,我接受了叫做“接气”的仪式,就是我被大人放在冒热气的蒸笼上。后来我看着几位壮汉把棺木下葬,黄土漫进去,直到像平常的路一样。我幻想过建议把那两株石榴树移植到奶奶的坟头,可是它们并不茂盛,也结不出果实,并且每年都会开出火红的花朵,太红,太艳。
奶奶去世了这许多年,直到如今爸妈已经能够平静而且不带(绝不是忘记)任何悲伤地向我们讲奶奶生前身后的故事,然后全家人被唤起更多的不曾淡化的缅怀。
从爷爷被接到县里来住时起,乡下的老屋闲置了好些年。后来经不住劝,爸爸把它租给了一户人。房客嫌门前的石榴树招惹蜜蜂和害虫,并且没有树干而不能用来搭绳子晾衣服,于是挖掉栽上了两株樟树。这让我和姐姐十分伤心。
最近回乡查看,那樟树已经高过屋檐,亭亭如盖了,令一切感伤的回忆寒酸得无地自容。可是当我手扶它粗壮的树干眺向不远处的夕阳,我总是禁不住想,奶奶,如果您知道石榴树上的纸符里都写着“奶奶我们永远和你在一起”时,您还会不会摘下它们并且匆匆行完不足七旬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