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1年级 小说阅读指导

传奇


小说组

  我初二的时候,写出了自己人生的一首歌,它叫《传奇》,没有曲子,没有乐队,只有一个作词一个歌手。至今我仍然很清晰地记得里面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我他妈就是个混蛋!”
  我们在尚未完工的高架桥上坐了一个小时,这是柱子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用力吸了一口烟,把烟蒂用力扔在地上,用脚狠狠踩灭了仍跳跃的火星。
  “陆子弟,借我点钱。”他向我伸出手,上面还缠着一层厚厚的纱布。我低头摸遍了全部的口袋,甚至掏出了从家里偷的五十块钱,钢镚和零碎钱币叮叮当当地掉了满地,柱子哥一张一张捡起来,用手指用力一张一张捻开,一共八十四块零三毛。
  他狠狠呸了一声,用没受伤的左手蘸着唾沫又数了一次,把钱全部掖进了口袋里。末了,他又看着我:“你好好念书,别走了我的老路。”想了想,又说,“你该上几年级了?初四了吧!”
  我说:“哪有初四,下礼拜要去县高中报道了。”
  “我不懂这个,你别跟我说了。”他突然露出很不耐的神情,用脚踢了踢路边的石子,那石子向前滚了滚不动了,柱子哥就跟着向前走了几步,又踢了一脚,“我的东西你藏好了吗。”
  我点头:“藏好了,就在村东头榆树上头拿麻绳绑着,没人看见。”柱子哥猛地止了步子,回头问我:“你把它绑树上了?”我不明觉厉地点头:“晚上摸黑绑的,一准没人看见。”
  “你把吉他绑树上?”他低声骂了一句,转头就跑,速度比狗撵的还快,我在他后面远远地喊:“柱子哥你还回来吗?”
  “没准!”他越跑越远,声音也越来越小,“你小子好好念书,等我回来收拾你!”我跳着脚地喊:“你可一定要回来啊!”却再也没有回应,柱子哥就在我的视野里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一个黑点,再也不见。
  再也,不见。






  《壹》
  听父辈人说,我和柱子哥打小就亲,柱子是我大姨的独子,母亲每逢想起来,都要念叨着几句,有时候说“柱子打小就不是给他娘省心的,隔三差五的惹祸,你别总跟他凑一块。”可是逢年过节,亲戚走动时送的瓜果点心,总让我给他送些,“没娘的人可怜,这么多东西,你一个人也吃不完。”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我都是默默听着。
  柱子哥没娘,到了上学的年纪,也没有上学的意识,一直蹉跎着,对于歌曲却格外着迷,捧着家里唯一的半导体,能去村外的菜地坐上整整一个下午。村里的小孩远远望见他,都会窃窃私语“他娘死了”“有人生没人养的家伙!”“神经兮兮的傻子”……每当这时柱子哥都一言不发地从地上捡一块砖头,也不光是砖头,有时候也是大石头木棒什么的,二话不说就冲进人群,疯了一样厮打着,刚开始,那群人仗着人多总能把瘦小单薄的柱子推倒在地,这一切都在柱子一拳把闹得最凶的孩子的鼻子打得鲜血直流时终止了。
  从此很少有人再对他指指点点,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却再也没人乐意跟他玩。大姨走得早,姨夫早早地跟着一群人外出打工,逢年过节也很少回来,偶尔托人带点钱,更多的是捎个口信,至少在我印象里没见过他的面,也许早几年见过,后来忘了罢。
  母亲就加倍对柱子哥好,有时炖好的肉,我刚要捻一块进嘴,就被母亲拿筷子狠狠敲了一下:“去叫你柱子哥来。”那时柱子哥也就十三四岁,野得像一匹狼,整天在外头晃荡,我只能顶着正午的日头跑到村里的牌馆,原来我们都以为他是看人家打牌,后来才知道,他是蹲在那里,听棋牌室里的广播,因为棋牌室隔三差五就会放些音乐。初时,人家嫌他年纪小,不待见,总是往外轰,一来二去也混熟了就不再管了。
  母亲不喜欢他待在那种地方,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但那个地方设备先进,经常放一些当红的曲子,小虎队,刘德华的,柱子哥常常一个人默默地听着,用脚轻轻打着拍子。母亲也是知道终归家里也拘束不住他,有个地方去也好过整日寻他。那里头有时有人赢了笔钱,时常也给柱子哥一两个钢镚,等见我来找他,也蛮不在乎地塞给我一个,母亲时常教导我不要随意拿别人的钱,我就摆着手说不要,他总说一幅很狂气地样子说:“给你就拿着,哪那么多话。”
  母亲不给我零花钱,怕我乱花,有了柱子哥,一来二去我也有了一笔小钱可以挥霍,学校门口卖的刨冰,我偶尔也能享受一下,不至于总干瞪眼看着。
  周末没课的时候,我也曾跟着柱子哥,刚开始他还放任我跟着,到后来就满脸不耐地轰我,“去去去,大人的事,小孩少掺合。”我不服:“你只比我大三岁,你也是小孩!”
  他拿眼角睨我:“三岁一个代沟,你懂什么!”那些新词,什么代沟,什么酷帅我都是闻所未闻的,听起来格外新鲜,柱子哥在我心里的地位一下子就高大起来。
  母亲对柱子哥的疼爱时常让我愤懑不满。做新棉衣的时候,母亲总给柱子哥也做一件,和我的一样好看厚实,我实在忍不住说:“干啥对他那么好,不见他对你多好。”母亲听了以后愣了许久,才说:“这孩子,有心呢。”指着院子里的水缸说:“水缸早晨起来总是满的,平时你对他的好,他记着呢。”
  我没了言语,母亲敲着我的脑壳说:“快去叫你柱子哥来。”我只能哼了一声,顶着太阳跑去棋牌馆。柱子哥一反观摩的常态,大刀阔斧地坐在位置上跟别人打牌打得热火朝天。
  “清一色一条龙,胡了。”
  “妈的,你小子怎么这么好的手气!”旁边观战的老板猛吸了一口烟,又拍拍旁边挥汗如雨的牌友:“别让一个小娃娃比下去啊!”
  一场牌打完,柱子哥赢了个金银满钵,旁边点烟的牌友把烟夹在耳朵上,挽起袖子骂骂咧咧地说:“继续继续!”柱子哥无心恋战,摆摆手就跳下了桌子,看见守在一边的我很慷慨地从里面数了几张给我:“见者有份,你好好学着点!”
  我跟着柱子哥走在土路上,正午的日光晒出麦子的清香,风里满含着煤饼油亮亮的土味儿,不知名的野花丛杂遍地,走过池塘,柱子哥随手捡起一块扁平光滑的石子,轻巧地一甩在水面上跳起了五个涟漪,我跟着也扔了一个,却是个闷蛋,掉进水里就出不来了。
  柱子哥难得好心情说:“要用巧劲,你这么下手石头就发沉,自然沉下去,你要这样……”说着,又扔了一次,还是漂亮的五个水漂,我羡慕极了:“柱子哥你教我吧!”
  他笑了一下想要说话,又似乎想到什么过了片刻说:“你别天天在外头晃荡,回去念书吧。”我向前几步想要说话,却见他不欲多言的神情也就没了说话的性子。一路沉默。
  
  有一天,柱子哥回家时我们都已经吃完了晚饭,母亲一边埋怨他回家的时间,一面给他端上饭菜。我百无聊赖地换着电视节目,当看到一个歌手唱歌的节目时,柱子哥突然眼睛发光地紧紧盯住。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电视中的歌手怀里抱着一个大大的不知名的东西,上面似乎还有几根绳子。我转头问他:“柱子哥,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柱子哥咬了一口馒头,含糊不清地说:“这是吉他。“又喝了一口水,“我今天去县城了,我要买一把吉他。“我简直吃了一惊,这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必然价格不菲,柱子哥如何支付得起这笔开支。
  “我已经在攒钱了,我很快就能买到它了。”柱子哥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在发光,就像……就像是饿狼盯住一块肉的神情,或许还夹杂着深深地期盼和迫不及待。
  
  “陆子,我想要一个纹身。”柱子哥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像个老江湖,旧得看不出颜色的皂鞋一下一下点着地面,眼睛飘得很远。我愣了半天才说:“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柱子哥抬头看我一眼,“又没人管我。好了别废话了,有钱吗,借我点。”不敢问柱子哥平时的钱都去哪了,我乖乖从口袋里掏出了四十多块钱,柱子哥数也不数就塞进衣袋里,“别瞎嚷嚷。”我乖乖应了,他大摇大摆地出门。
  我们镇上只有一家纹身店,我上学时偶尔也路过,里面的小青年染着奇奇怪怪的头发,有的剪得极短,露出一截青色的头皮,手臂上大大小小纹了很多东西,无一例外的都是什么青龙老虎,也都很难看。
  其实也好,这些特立独行的纹身,让我以至于很多年后,都一眼就认出在阳光下大笑的人,就是柱子哥。
  柱子哥回来的时候是傍晚,别人家烟囱里袅袅炊烟升起,农村特有的燃烧木头的味道充斥在鼻端,村子里的小孩三三两两被自己的母亲拎着耳朵带了回去。我坐在门槛上拿着课本,心不在焉地看着,时不时盼望地看着远处,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像是做了一件自己从来不敢尝试可在心中殷殷期盼的事情。
  远处一片朦胧的暮色里,出现了一个小黑点,我的心开始跳动,黑点越走越近,果然是柱子哥!我欢呼一声跑过去,哈巴狗一样围着他打转:“在哪里,给我看看!”
  柱子哥一开始露出很不屑的表情,眼里却隐含着得意与骄傲,慢慢地开始解开扣子,露出大片的后背。电视里的吉他就烙印在他小麦色的皮肤上,不过线条凌乱,有些模糊,果然还是镇上那家店的样式,不过看上去比其他的要好看不少。我伸手去摸,纹身还微微红肿发烫,柱子哥露出蛮不在乎的表情:“没事,明天就好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母亲还是从柱子哥裸露的脖颈看出了端倪,虽然当时不曾发话,在吃完饭等父亲出门以后才把我俩叫了过去,眼神很严厉地说:“把你衣服脱了。”柱子哥目光滑过,落在屋檐上,不说话。
  母亲站起身,走到我们面前,我低着头不敢说话。“陆子,你说!”母亲用手点了我额头一下,言声呵责。我迟疑着不敢言语,一方面畏惧母亲知道我出钱给柱子哥纹身后打骂我,更害怕柱子哥以后不肯带我一起玩耍。
  “陆子,你不说下个月你就别想看电视了。”看电视是我唯一的罩门,黑猫警长刚刚上映的年代,小伙伴们凑在一起,讨论的不过就是那几个简单的节目,谁要是不知道昨天的剧情,一起游戏时只能扮演一只耳,想着拿一块旧毛巾绑住耳朵的场景实在不堪回首,我纠结片刻,终于还是嗫嚅地说出了始末。
  母亲听完扬手就给我一巴掌,一向温吞的神色变成了前所未有的尖锐:“柱子,把上衣脱了。”柱子哥微抿着下唇,左手依然插在口袋里,右手单手开始解扣子,傍晚时分那个美丽的吉他纹身又出现在我们眼前。
  
  我无法描述母亲看到纹身时候的震惊和举动,也从未见过温柔的母亲如此大的怒气,鸡毛掸子一下一下往身上招呼,我们都没有吭声。和柱子哥一同站在厨房里面壁思过时我一下一下蹭过去,低声说:“柱子哥,对不起。”
  黑夜中,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见一双亮亮的眼睛伴着夜风看向我,柱子哥的声音在身边很清晰地响起:“我想好了陆子,以后你小子敢在身上弄这些东西,小心我抽你。”我立刻反唇相讥:“你不是也纹了?凭啥不让我弄?”柱子哥“呸”了一下,才不屑地说:“你以后要考大学的,别跟我这种人乱学,以后咱家少了大学生又怪在我头上。”
  其实,我明白的,柱子哥何尝害怕别人的责怪,他是为了我。
  我看着他,等待他接下来的话语,可是他却不再言语,只是有些索然地看向窗外,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柱子哥,似乎他一瞬间对于成长有了不同的看法,薄暮中,柱子哥的容颜却愈发清晰了。
  (贰)
  
  我上初中的时候,柱子哥已经十六岁,自从纹身以后他收敛了很多,虽然仍是在外面野着,却是在棋牌馆做一个打杂跑腿的伙计,给的钱不多,可我们也不指望他养家糊口,对于现在的柱子哥,我们都十分满足。每日收工了,他仍然不愿意离开,只为了多听一会广播里的歌曲,那时代,摇滚乐并不盛行,在我们小小的村落里,更没有多少人有所研究,柱子哥时不时哼唱的那些爆发力极强的曲调,总是带着特别的魅力,柱子哥爱音乐,爱得发疯。
  
  此后为了买吉他,柱子哥就如同掉进了钱眼里,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奔跑着穿过大街小巷只为寻找一些别人不用的废旧木材,砖头什么的,卖给走街串巷收废品的老头。后来,他瞄上了在村最西面开工的高架桥工地。
  “陆子,晚上跟我去干一笔大生意。“柱子哥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睁得很大,脸上又出现了很久以前的那种不服气与倔强。我有些张皇,犹豫着问:”干什么?“柱子哥拿眼角睨我一眼:”现在要保密,你小子嘴松的跟棉裤腰一样,要是说出去怎么办,放心吧,跟着我你还怕个啥!“
  我犹犹豫豫地点了头。
  晚上,壁房间里父亲的鼾声此起彼伏,外间传来窣窣耗子地活动声,远处几声犬吠,接着窗外传来布谷鸟的叫声,我心跳得很快,这是柱子哥和我约定好的暗号。我蹑手蹑脚地掀开被子,翻过身趴在竹席上,鼻端里满满充斥着竹篾与汗馊的味道,却刺激得人血脉贲张。
  我轻手轻脚地拉开房门,老旧的木门发出痛苦地呻吟,在白日里微不足道的响动却让我汗毛耸立,我猫着腰紧紧盯住隔壁房门,耳朵不肯放过一丝一毫地动静,直到父亲的鼾声依旧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伸出腿,一步一步挪到门口,拉开门栓,铜环相互碰撞的声音在夜色里让人毛骨悚然。门开了一个小缝,我侧着身子闪了出去,在门外如释重负的舒了一口气。
  忽视了柱子哥鄙夷的神情,我期待地问:“柱子哥,咱们要去哪啊?“柱子哥压低嗓子:”你小子灵活点,跑快点,记住了吗?“我大力点头:”记住了!“柱子哥说:“你跟我来。“说着向西边跑去,我不甘落后,也大步跑动着,在浓浓夜色里,不远处的柱子哥像一只羚羊,矫健而勇敢。
  一直跑到最西面,看到未完工的大桥我才恍然大悟:“柱子哥你……”柱子哥突然捂住了我的嘴,警惕地向四周看看,把声音压到最低,已经不用声带而是用气息发出声音:“我看过了,这里有好多钢筋,随便搞点就能值很多钱,你小子不要给我坏事,恩?“我乖乖点了头,他才放开我,支起身子看向远处的星星,大约是在估计时间,过了片刻他又转过身说:”一会他们看守的人换班,咱俩就那个时候混进去,你记得拿点小件的东西,口袋什么的多塞点,要是有人看见了就分头跑,最后甩开了去村东榆树底下碰头。“想了想又嘱咐:“实在不行东西就不要了,你自己当心着点。“
  我点头应了,我们俩就在外围静静地蛰伏着,像黑夜里的猫。里面突然嘈杂起来,有手电筒的灯光在不断晃动,柱子哥跟我对视一眼,我们同时跳起来,甩开膀子向里面跑去。
  
  直到我们一屁股坐在榆树下,在浓浓暮色里看着彼此脸上的土和泥,都忍不住笑起来,我们一样一样从口袋里取出今天的成果,不多大大小小大概只有三五斤,柱子哥看着这些东西开心得像一个孩子一样弯了眼睛。
  我们顺势躺在地上,看着墨蓝色的天空,下弦月孤零零地挂在天际,远处麦子拔节的响声清脆动听,树根下面有蟋蟀的浅唱低吟,晚风吹过我们的头发,柱子哥突然说:“等我买了吉他,咱们就组成一个乐队,你有文化,可以给我写歌词,到时候像刘德华小虎队一样来回巡演,多么威风。”
  我枕着手臂看向遥远的星子,原本那么遥远的事情似乎一下子就近了,霓虹灯、舞台欢呼和尖叫,一切似乎简单得不可思议。
  “对了,到时候咱们的组合要有一个名字。”柱子哥突然说,接着他却皱起了眉头,似乎是在苦思冥想,“叫什么好呢?”他转过头看向我:“陆子,你主意多,快点想一个。“
  我闭着眼睛潜心贯注地想着,有小虎队为什么不能有一个小豹队,不行,一看就是模仿的,叫什么好呢?那时候港澳明星并不多,流入内地的更少,突然就想起了一句歌词,连歌名都忘记了。我突然坐直了身子,大声说:“传奇。我们以后的组合就叫传奇!“
  “传奇?”柱子哥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大力拍了我肩膀一下:“文化人就是不一样!就传奇!“
  很多年以后,我开着车在高速上突然听见那首王菲唱的《传奇》,突然就想起了那个夜晚,晚风柔和得不像话,我们就躺在短绒绒的草地里,聊着没有边际的未来。我笑了一下,换了频道,没人比得上那时候我们的传奇,没有人比得上。
  (叁)
  柱子哥抱着吉他回家时满身的汗和土。看见我第一眼就一把把吉他包塞给我:“我身上脏,你替我拿着,别弄坏了!”紧接着就冲进院里,三下五除二脱了外衣,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顺着头顶倒下来。我抱着这个庞然大物有些不知所措,快步走几步,刚要开口,柱子哥立刻说:“这都是水,你别给弄坏了,离我远点!”
  于是我又乖乖地往后退了几步,抻着脖子问:“你怎么现在才来?”
  柱子哥把外衣搭在肩膀上,又舀了一瓢水咕嘟咕嘟地灌下去,用手背抹着嘴唇:“钱不够,我在琴店帮忙干了一天活。”在衣服上抹了两下手才小心翼翼地从我怀里接过了吉他包,把吉他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一番,好像在捧着一件稀世珍宝,我从未看见过柱子哥脸上如此神情,说是虔诚也毫不为过。
  他迫不及待地用手指拨弄着琴弦,发出“淙淙”的声音,毫无美感可言,他却喜悦得几乎跳起来,过了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连忙捡起来被扔在一边的琴包,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琴谱,我走过去,上面是最近正流行的小虎队的《爱》。
  “我在琴行待一天,不是白待的。”柱子哥说这句话的时候满满的得意,像模像样地抱着吉他,翘着二郎腿坐在一边的板凳上,也有模有样地拨了两下琴,最后意犹未尽地抚摸着琴身,恋恋不舍地又放了回去。
  “我明天再去给他干活,说不定他就能教我识谱了。“柱子哥舔了舔嘴唇,在阳光下那种满满的自信似乎要喷薄出来,接着他又紧紧盯着我,义正言辞地说:“陆子,你要记着你不许碰它。”我有些不忿,愤愤不平地坐到一边。
  过了一会,柱子哥又讨好似的走过来:“陆子,你帮我在上面写点字吧!“我扭过头,不理他。他又好脾气地转过来:”你把传奇写在上面,这把吉他就是独一无二的,这事以后咱们组合的宝贝,要好好保存的!“
  我有些心动,犹豫一下就答应了,可真正握着笔我却下不去手,声音都有些颤抖地问:“柱子哥,我要是写坏了怎么办?“柱子哥抬手给我一个毛栗子:”你小子敢写坏了,哼哼。“
  按照柱子哥的话说,我就是个闷蛋,别人一吓唬,什么事都能办好。我被他一吓,手也不抖了,传奇两个字写得也算是飘逸好看。柱子哥很满意地拍拍我的肩膀,木吉他在阳光下闪烁着墨水的斑斓,柱子哥得意地抱着手臂,倚着墙壁不停地用皂鞋点着地面,午后暖融融的光落在他的身上,他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几乎会发光。
  我一直记得那样一个温情的午后,我们一起站在院子的角落里,我们的目光都紧紧盯着那把木吉他,我们的脸上都一样洋溢着最最幸福的笑容,此后许多年,我无数次想起,无数次追忆,又无数次地笑出泪来,那是属于我们的传奇时代,只有我们两个人才懂得传奇故事。
  没有人比我们更加坚信,我们一定会成为传奇。
  (肆)
  后来的我,每次见到柱子哥时,他大多时候都是抱着吉他坐在屋顶上,他会的曲子不多,那个时代,买吉他的人本来就少,琴行的师傅见柱子哥勤快专心,偶尔也手把手指点指点,柱子哥脑子好,也学个七七八八,他弹的最多的还是小虎队的《爱》。
  我从来没见过如此痴迷音乐的人,他不再去棋牌室和一群人汗流浃背地观摩一场“战斗”,他也不再流连于纹身店想要一个新的纹身,只是隔三差五就要跑去镇上,我们村子离镇上很远,往返差不多要半天时间,柱子哥早晨出发的时候常常只揣着两个馒头,晚上回来的时候,馒头只是粗略的吃过几口。他大口大口扒拉的米饭,口齿不清地说:“来不及,没时间。”
  当我无所事事地倚在树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哼着走调的歌曲时,他总会捡一个小石头来敲我:“文化人,我的吉他马上就要练成了,你的曲子呢!”每每遇上那一瞬,我都会有一种强烈的愧疚和挫败感。不由分说跳下树,可是,我如何知道怎么作曲呢,那时候时常患得患失担心柱子哥会找到更加优秀的搭档而把我甩在一边。
  我初二的时候,写出了自己人生的一首歌,它叫《传奇》,没有曲子,没有乐队,只有一个作词一个歌手。至今我仍然很清晰地记得里面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总会遇到故事
  在不同的时空里
  没有放弃的理由
  我们追逐的传奇
  
  总会邂逅挫折
  在每一次跌跌撞撞
  花开也有声音
  那是等待我们的传奇
  
  
  月明星稀的夜晚,夏风滚滚而来地酷热和乏味。我们就那样坐在屋顶上,树下虫鸣静谧,柱子哥抱着吉他随便地拨动着,没有旋律,没有和声,就好像是有人用旧的弓弦用力摩擦着铁板的声音,可不知怎的,却让人深深沉醉。他随意地唱着这首《传奇》,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磁性与嘶哑,没有调子,在朦胧的月色里他却好像一颗会发光的星。
  后来,我听过很多励志的歌曲,可是,再也没有体会到那时柱子哥带给我的感觉,勇敢,坚强,无所畏惧。
  还有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执著。
  
  “柱子哥,咱们一定会成功的,对吗?”我枕着手臂,半眯着眼睛问。
  柱子哥没有弹琴,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风里。在我几乎睡着的时候,他很坚定地说:“无论如何,我们一定会成功。”那一瞬不知为什么,我竟然笃定地相信了那句话。
  无论如何,我都会成功。
  
  (伍)
  我一直都知道,柱子哥不是温顺的绵羊。他是一匹披着温顺外表的狼,执著,倔强,不服输,还有一股狠劲儿。只是那时的我们都被他日益温顺的外表所麻痹,后来才知道自己错的彻底。
  
  我十五岁的那个暑假,十八岁的柱子哥让我们瞠目结舌。当大姨夫客死他乡的消息传来时,柱子哥沉默地抱着吉他走出了家门。后来听人说,他一个人坐在土台上弹琴时,村子里一向闲游的小飞劈手抢了他的吉他。
  “给哥们玩玩?”
  柱子哥沉默地伸手去抢,小飞似乎很久以前就看不惯柱子哥,把吉他一把扔到地上,狠狠踩了一脚。
  弦断了。
  琴毁了。
  有多少次,我都在想,到底是突如其来的事情激发了柱子哥已经磨灭的血性,还是我们一直被他的外表所蒙蔽。柱子哥和许多年前一样捡起了木棍,疯了一样把木棍抡向小飞,和许多年前不同的是,柱子哥不再是那个被推倒在地的孩子,他狠得像一匹狼。
  小飞倒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看见的人无不尖叫着跑开,柱子哥沉默了许久,看着那染了血迹的吉他,没有说话。
  他上个月已经满了十八岁。
  
  柱子哥走了。
  母亲流着眼泪给他收拾了很多衣服,那把旧吉他我偷偷拿了回来,藏在了村头的榆树上,这是我们的传奇。
  “你快点走吧。”母亲的眼里蓄满了泪水,“你要是进去了我怎么和你娘交代,你一个人在外面当心点,等风声过去一定要回来,记着了吗?”
  柱子哥沉默着,没有说话,我仔细打量着他,他裹着纱布的手紧紧握住了拳头。我有些恍惚,他和以前不一样了。
  “你去送送柱子哥吧。”母亲抹掉了脸上的泪,拍拍我的头,我这两年个子长得很快,母亲拍我已经勉强了。
  她也已经老了。
  原来时光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一路上,我们沉默地走着,一直走到了村最西面已经收尾的高架桥工地上。柱子哥突然停了脚步,从衣袋里拿了一根烟,点了。
  我看着眼前的他,恍惚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我们大笑着取出偷来的那些钢筋,那一晚他笑得干净灿烂,无忧无虑。
  “你好好学习吧。”柱子哥背对着我说,我只能沉闷地嗯了一声。我们不曾说话,蓦地我的眼睛就红了。
  
  他的背影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小,我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从此人海茫茫,柱子哥都只能自己闯荡了。
  (陆)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柱子哥。
  也再也没有听到谁用生涩的声音唱的《传奇》。
  母亲几次三番来到死者家中,赔偿了一大笔钱,他们终于同意撤诉,不再追究。
  可是,我们再也没有找到柱子哥。
  音讯全无。
  茫茫人海,漂泊浪迹。有人说看见他在南方的某个小城,有人看见他在北国的港口,也有人说他早已不在人世。
  (柒)
  后来,我再也没有写过曲子,在大学的课堂里也没有领悟半分乐器的真髓,我爽约了,我没能完成柱子哥的期待,我早就不再是传奇。没有纹身,没有染发,我中规中矩地长大,中规中矩的工作、结婚。如果不是那天,我想,自己一定会忘了过去的传奇。
  那年夏天,我只身来到广州。港口处,大型的起重器吊起了货轮上的集装箱。阳光不遗余力地炙烤这沙地,一群工人赤裸着上身坐在地上,皮肤在日光下闪烁着黝黑的光。
  我注意到一个人,他头发很长,眼窝很深,笑起来眼角有深深的纹路,很爽朗,带着莫名的熟悉感。直到他转过身去,他背上那个美丽的吉他,反射的妖冶的光狠狠刺伤了我的眼睛,一瞬间竟模糊了视线。
  我张开嘴,嗓子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我想大步跑过去,大声地喊他的名字。可是,我看见了不远处的一堆衣服上放着一把吉他。他脸上那样灿烂的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
  我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抬头看向那灿烂的阳光,我的传奇时代早已结束,而他的还在永远继续。突然想起那个夏夜,柱子哥的声音响起在耳边:“等我买了吉他,咱们就组成一个乐队……”
  
  真好,没有什么能把你们分开了。
  
  
  
                    (完)
  
 
 
位置:精品区 年级:高中1 关键字:
作文id:798401 来源:原创 字数:9277 投稿日期:2015-1-24 20:20:00 点击:
  ALEXEA 点评

推荐3星:[ALEXEA]2015-1-24 20:2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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