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盛夏时节,躲在开足了冷气的商场里,似乎感觉不到时光的难熬。麦粒坐在超市入口旁边,面前是一个硕大的冰柜。她刚刚开始打工不久,净收入负二百元,本钱还没有挣回来。这么多雪糕,还不知道要卖多久。
高考结束后,爸爸把那部向她承诺过的白色手机递到了她的手中。她信誓旦旦地保证:“爸爸,我要打工,把买手机的钱挣出来!”她欣然接受了在柏茂商场卖雪糕这一项“艰巨”的任务,十分珍惜这个锻炼机会。
邻近的几个柜台都是卖化妆品的,销售员多数是二十七八岁的女子,略带脂粉气息,不时对这位总经理的女儿亮出招牌式的微笑。麦粒不愿与她们搭讪,总觉得称呼她们“姐姐”或“阿姨”都不合适。她只是圆睁着眼睛观察来来往往的购物者,并且希望他们光临一下自己的小地盘。
一个中年人走进了一些,向冰柜望了一眼,却又匆匆离去。不一会儿,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过来了,拽着妈妈的手,吵着要吃雪糕。那位年轻妈妈把她拉到一边,耐心地给她讲吃雪糕的危害,可是小女孩那里听得进去,索性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她的妈妈心软了,只好妥协,小女孩心满意足地吃着“小布丁”走了。
一份盒饭,算是麦粒的午餐。随即是寂寞冷清的午后。忽然,手机发出一声闷哼,原来是豆子发来的短信:
哥们儿,有手机了怎么不和我联系啊?最近忙什么去了?
麦粒回复道:
在我家商场里卖雪糕,有空过来找我玩。
(二)
从高考到现在,一个多月了。麦粒短短的头发像雨后的青草一般茂盛地生长起来,后面可以扎一个小刷子,前面斜斜的刘海足以遮住一只眼睛。她依然不习惯用头绳和发卡,任凭头发肆意地凌乱着。她现在看起来依旧不像花季少女,倒像一个颇具忧伤气质的文艺青年。
豆子是她高一时的同学,大名窦志岩。她总是叫他豆子,正如他总是叫她麦子。那时的麦粒,几乎完全没有女孩子的模样,一身校服,一双球鞋。课间,豆子喜欢把他那张坑坑洼洼如月球表面的脸凑过来,一口一个“哥们儿”地叫着,麦粒习以为常,并不觉得讨厌。
豆子是在农村长大的,不修边幅早已成为习惯。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自诩“豪放派”。他个子不是太高,一米七出头,顶着一脑袋乱蓬蓬油腻腻的头发,一张嘴就是那些不太文明的口头禅。他课桌上的书更是堆放得杂乱无章。“豆子,你不去收拾收拾你那‘猪窝’?书都快掉在地上了。”“麦子哥们儿谢谢提醒,可你看我像没事收拾书的吗?”麦粒顿时无语。
麦粒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和他做了一年的哥们儿。
麦粒三年的高中生活平铺直叙,高考成绩总算说得过去,报了一所普通一本学校的会计专业。她毕业后可以直接回到这座柏茂商场工作,并逐渐成为接班人,不必像同龄人那样为就业苦苦奔波。
对于这种没有激情没有悬念的生活,她其实已经彻底厌倦了。她深知自己是黑色的外表粉红色的心,幻想着属于自己的罗曼蒂克。日记本上有一行行漂亮的行楷字,却是蹩脚的语句。她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擅长描绘自己心目中的爱情。
(三)
高二分班后,麦粒每每在校园里遇见豆子,都会热情地对他说:“嘿,豆子,有空去我班门口找我玩啊。”豆子只是苦笑:“麦子,我哪敢啊?让你老班看见我就玩儿完了,让我班里那帮兄弟看见我也死定了。”他在心里还是把麦粒当女生的,这让麦粒很放心。
那天在食堂,麦粒刚准备吃饭,一双手忽然从背后蒙住了她的眼睛。她抓住那双手想要挣脱却挣不开。她不耐烦地说:“谁啊?别闹。”直觉告诉她,那是一双男生的手。
“嘿嘿。”豆子坏笑着松开手,“我忘了带饭卡,借你的用用。”
“不就是借个饭卡,搞什么恶作剧,真是的。”
“你真好,够哥们儿。”豆子结果饭卡,大步流星地走了。
麦粒向四周看看,还好,没有人注意到自己,不会引发误会和流言蜚语。
(四)
几天后,麦粒仍旧百无聊赖地坐在冰柜后面独自发呆,就在这时,豆子又把他那张大长脸凑过来。麦粒不由分说给了他一记粉拳。豆子捂着腮帮子大叫:“哎呦!麦子我招你惹你了啊?”
“看来我不是做梦啊。豆子,什么风把您吹来了?”麦粒很不淑女地翘起了二郎腿。
“我怕你闷得慌,来陪你说说话,你还打我。给——”豆子说着递给麦粒一个蓝色的遮阳帽。这帽子做工粗糙,缀满了塑料亮片和劣质水钻,参差不齐的线头在麦粒的目光中无处躲藏。
“挺好看的。”麦粒硬着头皮说。心里却在想,准是从地摊上捡来的便宜货。
“最近生意如何?”
“嗨,别提了。前几天一直阴天,有两天一支雪糕都没卖出去啊!”
“那我这个可没白准备。”豆子又变魔术似的拿出一块瓦楞纸板,上面用黑色水笔歪歪扭扭地写着:
可怜可怜我,来一支吧!
“豆子你把我当傻子啊!”麦粒把纸板扔在地上,一脚踩上去。
“哥们儿,别生气啊。我只想哄你开心。”豆子连忙赔着笑脸。
“我没生气,我只是觉得这东西很弱智。”
“麦子,我还有事,告辞了!”
“等等,豆子!等我买完雪糕,我请客,你一定要去!”
豆子和麦子,是不是很般配呢?麦粒着实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她恶狠狠地命令自己:不许想入非非!
(五)
午后,麦粒穿过马路,像是穿过了虚无缥缈的梦境。肯德基的门口站着豆子,一脸茫然地问:“哥们儿,就咱俩?”
“嗯,就咱俩。”
靠窗的位置,豆子喝了一大口可乐,忍不住抱怨:“哥们儿真不讲义气,说是要请客,就是到这来喝杯他妈的饮料,真不过瘾。”
“不喝就算了。”麦粒撅着嘴。她的刘海用发卡固定住了,而且第一次穿上了圆领衬衫、牛仔裙和带蝴蝶结的凉鞋。“请你喝东西还这么多毛病,真不够哥们儿。”
“是啊,我不和你似的,是有钱的主儿。不过我发现,哥们儿最近娘们儿了很多。是不是有男朋友了?给我从实招来!”
“我……”一向爽直的麦粒忽然变得吞吞吐吐。
“没事,你都十八岁半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了。再怎么着也得叫你哥们儿知道吧。咱俩好歹哥们儿一场,改天让我也认识认识,我才能放心。”
麦粒咬紧下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豆子,我喜欢你,三年了。”
哥们儿,哥们儿,这个词念多了,会有一种特殊的魔力。三年,白云苍狗,日月如梭;三年,没有玫瑰花和巧克力,没有任何浪漫记忆;三年,我是努力学习的乖小孩,我是不懂时尚的笨小孩;三年,我对你的感觉,早已不再是单纯的哥们儿。
“麦子,我承受不起。”豆子摆摆手,眼神忽然变得复杂起来。
麦粒的脸颊上泛起了两朵红晕,微微地摇了摇头。
“麦子,你真是小傻瓜。因为你优秀,所以别人不敢追你。如果你从高中就开始恋爱,你就考不到六百多分了。你条件那么好,和我不合适。你也不用为了虚荣心现在就要开始。我是了解你的。在大学里你会认识比我好许多倍的男孩子,到那时我还不知在哪个破学校和一帮坏小子鬼混呢。”
麦粒眼眶渐渐红了。
“麦子,你别这样。让熟人见了多不好啊。”豆子有些尴尬,“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我的好哥们儿,永远都是。如果咱俩真的好了,咱哥们儿之间的友情不就见鬼了吗?”
他站起来,走了出去,一步,一步。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逐渐淡如烟云,终至渺无踪影……
(六)
麦粒一个人小口啜饮这柠檬茶,酸味和涩味交织在一起,凝聚成一种苦味。我到底喜欢他哪一点呢?麦粒不停地问自己,却答不上来。就像她卖过的巧乐兹雪糕的广告词,“喜欢你,没道理”。
泪珠一颗一颗落进了纸杯,麦粒这才发现自己哭了。她后悔自己破坏了她和豆子之间的友情。她不懂得爱情。那只是好感而已,朦胧着,氤氲着,一旦说出来,就不再唯美了。
那些浪漫的小说,只是生活的哈哈镜,映照不出真正的人生。即使是风铃声,也会惊扰青春的天空中飞翔的白鸽。那份纯净的感情,宛若流淌的笛声,悠长而耐人寻味。它像青涩的柠檬,向来不会有结果,只是偶尔想起来,心悄悄地皱一下,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