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梦》
几日的春雨。淅淅沥沥,轻薄如烟。连润翠的罗袖也沾染了朦胧的醉意,指间拂过,寒凉袭袭。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 我坐在乌青的房檐下,偏着脑袋专心致志绣一只锦囊。鹅黄明媚,夹杂着碧柳,细线迤逦出嫣然坠落的桃瓣,淡粉迷离。这幅春景图,也算到尽头了。虽说是一针一线缝纫而出,却活似由陌上采撷而来,身边的兰若不禁赞叹。
姐姐的绣功真好。阳光照在她如鸦的鬓发上,泛起点点的光泽。
你要是喜欢,我送给你如何?我笑道。
唉?这怎么行。
没什么,反正又不缺。我将锦囊掷入她怀。
她眼珠转了转,面容狡黠可爱。这是姐姐给心上人的,妹妹不敢要。要是姐姐真的找着了姐夫,再给我绣只也不迟!
你!我欲言又止,算了算了,我不同你计较。
痴梦,兰若,都别闹了。晴秋款款走来,她拉着身着暗红襦裙的叶儿。夫人让你们俩趁着今儿的好天气,把叶儿带出去放风筝。明白了么?她高声道。
好的。我说,叶儿,过来,跟姐姐去放风筝。
叶儿还是垂髫之年,乌黑的长发并未束起,红色的丝绦斜斜飘动,细长的睫毛如天鹅敛息的翅膀,打出黑色的阴影。
兰若,走啊。我依旧笑着,却有意无意朝她使了个眼色,走啊。
兰若嘟着嘴,一甩袖子极不情愿地跟我离开了府邸。
哼,瞧瞧她那个得意样,都是大丫鬟,凭什么她就趾高气扬的?!这不公平!兰若愤愤道。
我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嘴角的弧度凝住。以后,不要再说了。要想有立锥之地,须得韬光养晦,忍气吞声。晴秋正和二爷打得火热,她爱招摇就招摇,我眼里不见还干净。
唉。兰若重重叹了口气。
远离闹市。我们来到田野。碧草连天,低掩住蜿蜒的河流。树影残差,一如光阴斑驳,巨大的黑影盖住交错阡陌。
手里是新买的纸鸢。朱红杏黄墨黑,拼凑出古朴的韵致。长线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和风拂过,纸鸢翩跹,摇摇晃晃地飞了起来,如醉酒的舞姬玉山将崩。
兰若提着裙子随我一起奔跑,笑语如铃沿途洒下。风越来越大,纸鸢也越飞越高。叶儿,拿着。
痴梦姐姐,风筝会掉吗?叶儿凝视着空中那个漂泊的黑点,问道。
怎么会?兰若搂着叶儿,贴近她的脸颊。
我并不言语,亦只是默默凝视天空。
韶华盛极则不能长久,明月团圆则缺亏在即。风筝飞这样高,怕也不能持久吧。心下想时,只听得兰若一声惊呼,线断了。
似乎能听见风筝挣脱的声若裂帛。细微却决绝果断刚毅,如寒剑利落斩断情思,一股不死不休的劲儿。
那一缕羁旅的忧伤,飘荡无涯。在瞳孔里渐行渐远,没了踪迹。
可惜了。兰若摇摇头,道。
叶儿的眸子流露出的是恋恋不舍。姐姐,我要风筝,能不能将它找回来啊?
好好好,我去看看它飞哪儿去了。我说。
痴梦姐,孩子说的不用当真,再给她买一个便罢。哄哄就是了。兰若道。
言必行,行必果。我说,还是去去吧。兰若,把叶儿看好。我不久就回来。
白底黑布鞋踩过清凉的野蔓,沾染上蒙蒙水汽。双手端握放在腹前,敞口的广袖飘逸如水波。轻撩碎发,目光流连在草丛树枝间。心思,也被春色熏成细腻的绿,情不自禁地破土生长,孜孜蔓延。
这江南的春天,生机勃勃。如一双温柔的手抚平心灵的褶皱,微蹙的眉间。我爱怜地抖落飞花,目光拉远定在一棵树的树冠。不远,朱红杏黄墨黑,清晰可见。于是我加快了步子,玉佩因颤巍巍的躯体而窸窣响动。
挺碧的树干光滑如鹅卵石,茂盛的枝杈优雅地裁剪出细碎的光斑。我的眼前是一棵大树,亭亭若华盖,又似缄默的智者,幽微的哲理在无言中体现。
风筝歪在粗壮的枝杈间,像被禁锢的飞鸟。
我跳起来努力向够着,但却只是徒劳。
一连试了几次。我突然为这样弱智的行为感到犯傻和好笑。
正当我一筹莫展时,身后响起了一个清润之声。
这位姑娘可是要树上的风筝?
有人!我蓦地停住,回首。
目光触碰。一个男子身着月白锦缎直裾袍,黑发流泻在肩后,缚住髻子的发带微微飘舞,似蝴蝶相斗,无尽的缠绵依恋。他有清癯疏朗的轮廓和分明的棱角,墨玉的眸子深如古潭,幽不可测。
我点点头,谢谢。
他一跃而起,广袖猎猎作响。黑色的靴子踏在树干上,却不见碧落纷纷,是何等矫捷。
如此轻而一举地摘下风筝。他递给我,嘴角轻微的上扬,一个难以察觉的笑。
我屈身行礼。抬头见他倚剑而去,阳光跌落的白衣有了淡淡的模糊。身影迅疾如寒风凌厉。
别过。我喃喃。心上掠过莫名的惆怅。
像夜空的烟花盛大开放又遽然落下。邂逅的凄艳与短暂,在长空里浮荡。
回到慕容府。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单调无聊。那是坐在天井院借着淡薄天光看芭蕉低垂的隐秘,是雨珠滑过房檐的缓慢和重复。唯一的点缀,就是缸里正处孕育的小荷叶,和几条流光溢彩的锦鲤。
终于,太阳没入西山,天空拉下冗长的黑幕。几颗星子散落,像正午的水波一样明亮,却并不刺眼,而是绵软的柔和,让人情不自禁的沉静下来。
上灯了。一列红色的灯笼如长龙蛰伏,绯艳的灯光似女儿羞涩,芙蓉照水。古朴的石桥下泊着两三只乌篷船,河面被轻风点开细腻的波纹。柳树婀娜,书写着江南的宁静。
服侍叶儿睡下后,我和兰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橙黄的微光摇曳,墙壁上有漆黑的剪影。西窗烛冷,我解了外衣,将长发从簪子上放下。铜镜里的女子神色安静,如雪的中衣中裙,娴安的清秀眉目。她的腰间,永远是那块晶莹的玉环。
环者,归还也。
我和兰若并肩躺下,她苍白的容颜在碧绿的纱帐下愈发幽艳。烟雾湿,云鬟寒。
姐姐,你冷吗?
我不冷。
兰若的手臂挽了过来,抱紧我,我冷。
她那样脆弱,像一只无依无靠的小动物,需要我的庇护。
褪掉白天的伪装,她只是个可怜的孩子,流离失所,没有享受过家庭的温暖。
我总觉得,今夜会发生些什么。她拉拉被子,眸子透出迷茫。
一切都是你的臆想。会有什么呢?我安慰道。而事实上,我也有这种不祥的预感。睡吧,没事,有我在。
嗯。她乖乖地点了点头。
我转过身去,默默思索。这种不安越来越强烈了,在我胸膛内咚咚作响。未知,恐惧。我随手拿过一件白色长袄,茉莉花的细碎图案,很是典雅别致。才将一只手套进去,耳边突然有隐隐的杀喊声。
兰若!我一个寒噤,叫醒她。快穿上衣服。
兰若从床上弹起,我匆匆给她披了件挂棉水蓝绣花白毛的大斗篷,然后拉着她往叶儿的屋子冲去。叶儿还在睡梦中,她还未睁开懵懂的双眼就被我抱起。姐姐,怎么呢?她问。
先别问,衣裳穿好。我系麻利地好她的衣带,抱着她离开院落。
走后门。兰若急急说。
还没当我们走几步,几个穿戴不整的丫鬟就一齐乱跑,发生什么事了?我拉住一个,问。
杀,杀人,了。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惊恐地指着一个方向。
我朝他的手指看去,一个身着白色铠甲的士兵利剑一拔即有人倒地,血流如注。
啊!尖叫划破苍凉的夜空,一群黑色的麻雀窜飞。
怎么办?痴梦姐?我们快往正门跑吧。兰若带着哭腔说。
慢!我强忍着和恐惧悲痛,或许正门早已被攻入了。后门,还可能生还。
兰若哭腔更甚,姐,我不想死啊。
哭什么?哭有个屁用?!我吼道,不想死跟着我!
叶儿在我怀里瑟瑟发抖,泪光如月破碎。
士兵越来越多了,白甲凛凛,寒光闪闪。他们的脸庞杀气腾腾,血迹斑斑。许多的丫鬟在我眼前瘫倒,她们临死前发出绝望的呻吟。
兰若,跟着我,千万,千万别跟丢了。我语带颤抖,叮嘱道。
那些士兵捅破了窗户纸,削断了雕花窗,他们翻入屋内,立马传来瓷器打碎的声音。砰砰,声声清脆。响在心上。
像被驱赶追逐的小鹿。我怀抱叶儿边躲边藏向后门靠近。叶儿十岁,很重,压得我手酸无比。她把脑袋深深埋入我的胸膛,不时发出低低的啜泣声。
我躲到一曲廊棚下,看兵荒马乱。兰若?我转身,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兰若?你在哪儿?我慌了神,目光搜寻。
兰若。此时她暴露在一片尸横中,衣袂飘旋如魅蝶,又像落叶被风卷起撕扯然后重重抛落。血,染红了地板。
不!不!我像个疯子拼了命朝她的尸体奔去。她的尸体,倒在他的脚边。
一瞬间大脑轰然,什么都不顾了。
感觉那样清晰,尖锐细微的疼痛蔓延。
长剑的寒气逼着我,下一秒,它就要优雅地划过我的脖颈,没有声息。
我缓慢而痛苦的闭上眼,等待那一刻的降临。
一秒。
两秒。
三秒。
为何迟迟不肯动手?我试探性地睁开眼,猛地发现,眼前的士兵有鲜血从他口里汩汩冒出。双眼呆滞盯着房檐。
你?
是他。
那个白衣男子。
那个帮我取下风筝的男子。
那个令我感怀缘分有着好看眉眼的男子。
如今他表情冷峻。
公子?身旁的士兵明显惊讶。
放了她。他说,语气清冷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