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是天使

　
　　<1> 　

　
　　我从来就没再别人面前承认过他是我哥，在自己心里也试着否认。从记事起，我大概就没叫过他一声“哥哥”，那一声本应叫得很甜很亲昵的“哥”总会被一声冰冷的“喂”或“哎”所取代。从很小很小，我就讨厌他。我是大人们眼中乖巧的好孩子，而他是个乖张的坏孩子。现在，他是个永不回头的浪子、令人唾弃的混混。 　
　　小时候，我是家里的“小公主”，而“小皇帝”这个称号他是不配得到的。他只是衬托我的绿叶，他就是虚无。只不过家里吃饭时多了副碗筷，呼吸时房间里多了个人争夺氧气罢了。他永远不配在我的生命里挤占些时间，不配让我的目光腾出一点空来给他。我会抢他手里的饼干，会在欺负他之后哭着找妈妈告状，会一生气就拿他撒气。承受，是我定给他的义务。 　
　　当然，爸妈有时也会说我几句。“小沐啊，你也让着点哥哥。”但我知道，他们也是烦他的，这只不过出于父母应该对儿子的一点爱，甚至是可怜。我一直觉得他们所说的这些话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甚至在说这话时，一点也不觉得心疼。 　
　　经常地，我看到他蜷缩在墙角或者是桌子边上，一脸痛苦的表情。但当我高傲地从他跟前走过时，他总会挤出一丝很难看的笑。他有胃疼的毛病。但爸妈不到他疼得将要昏死过去的时候是不会带他去医院的。顶多是给他几片药然后扔给他一个热水袋。 　
　　他肺里好像也不好。他很爱抽烟，一支接一支地抽，但他从没在我面前抽过。我曾经在上学的路上看到他和一群小混混们在一起抽着烟，还说着脏话，很逍遥自在的样子，但令我作呕。我很快地走开了，因为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很丢人。 　
　　我从不关心他的病。 　
　　我从不关心他，我可以当他为空气，他就是一个失去肉体的灵魂。这样一个人，会是我哥哥吗？不会。 　

　
　　<2> 　
　　我上初三的时候，他辍学了。其实他早该不上了，他呆在学校里纯粹是浪费那些学费。或许有我这么个品学兼优的妹妹他应该很骄傲，但我从没有向别人提起过我还有个哥哥。 　
　　有时候，他到学校来给我送东西，同学问我他是谁，我也草草地回答：“一个邻居。”就连“亲戚”两个字我都不愿说，因为我不想跟他沾上一点关系。 　
　　因为上了初三，我回家很晚，通常都是我自己回家。他天天在我们学校门口骑着单车接我，但我从没有坐过，我无法想象一个好学生坐在一个社会垃圾单车后座的情景。所以我都是自己走回家。时间长了，学校门口也没有了他的身影。 　
　　只记得那天我回家比以往晚了些，走到一个拐角，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几个小混混把我拦住。我当时吓得就呆在那里了，一动不敢动，甚至连“救命”都忘记喊了，准确地说，我是吓得说不出话了。就在那几个人张牙舞爪地向我逼过来时，一个黑影从我面前闪过，一拳就把其中一个人打倒了。那人抱着头躺在地上嗷嗷地叫着。是他。我还说站在那儿，手中的书包也掉在了地上。“走啊，你快走啊……”我听见他在喊，愣了一会儿，转身便哭着跑了。 　
　　我回到家，爸妈问我怎么了，我不说话。他们便以为我在学校受了欺负，安慰了几句就算了。 　
　　我很不安心地吃着晚饭，爸妈也没有问他的事，他通常不回家吃饭。我脑子里浮现出一幕幕很血腥的场景，他不会被打死了吧？我一遍遍想着。他毕竟是我哥哥，对吗？就算他再怎么不好，我再讨厌他，他也是我哥哥啊。 　
　　我很小声地说着：“他被打了。”或许是因为我语气淡定，爸妈嘴里还嚼着菜，含糊不清地问我：“谁啊。”我放下筷子，眼泪很快就流了下来：“就是他啊，他啊……”就是他啊，我的哥哥，你们的儿子啊。 　
　　爸妈出去找了，我跟在后面，脑子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挖空了，白得像张纸。我不知道一会儿有什么画面印在这张纸上。 　
　　我们找到他时，他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在夜幕下，血也是黑色的，周围弥漫着腥味。但他手里还紧紧握着我的书包带子，上面血迹斑斑，他的血。我拼命地拽书包，他就是不松手。爸妈把昏迷的他送到了医院，我痴痴地回了家。 　
　　听爸妈说，他醒来问的第一句话是“小沐没被吓到吧？” 　
　　你真的是个傻瓜，一个不要命的傻瓜哥哥。 　

　
　　<3> 　
　　从那以后，我对他的态度好了点，毕竟他救了我。但仍没叫过他“哥哥”，仍然没有停止欺负他。他也在默默地履行着他的“义务”。包容我、保护我，已经是他的习惯了。 　
　　已不记得是哪一天，一对夫妇敲开我家的门。我偷偷看着，他们似乎是很有钱，女人光鲜亮丽的打扮仍遮掩不住岁月留下的沧桑。那对夫妇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和爸妈说了几句，我也没听清楚，只觉得妈妈的脸色突变。我也看不透他们那是什么表情，只记得那个女人给爸妈跪下了。 　
　　折腾了很久，那对夫妇留下了一沓钱便走了。 　
　　我偷偷俯在爸妈门外，隐约听到几句话。“当初不让你要你偏要，这倒好，人家找来了，养那么大不是白搭吗。”“现在你又说这个，当初不是你也想要的吗。你不要我怎么能要？”“那我……”随后所有的话都被妈妈的哭声淹没了。 　
　　“不让你要你偏要，养那么大不是白搭吗。”这还能有别的意思么？没有了吧。 　
　　我回到房间，倒在了床上。谁是要的？是他还是我？如果是他，妈妈会哭那么厉害么？他们恨不得把他送走的吧？那会是我吗？不过，看起来那对夫妇很有钱的样子…… 　
　　第二天，我起床打开房门时，他正好从外面回来。我冲他笑了笑，他还没有关好门，整个人都愣在那里了。过了一会儿，他回了我一个微笑：“小沐，你起来啦？我把早餐都买了了哦。洗洗手吧。”他晃了晃手中的袋子，手背上的那道疤便露了出来。是那次被人打的。 　
　　吃饭的时候，妈妈的眼泪滴到了碗里，溅起一朵很小的水花。爸爸用胳膊碰了她一下，她便慌忙地把泪擦干净。我看见了，他没看见。 　
　　吃完饭，爸妈把他叫到他们房间去了。我留下来洗碗。难道，是他么？不过他走了也好，省的在家里碍眼。 　
　　我刷完碗，他正好出来。我看了他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和往常一样。“小沐，我送你去学校吧。”他很小心地说着，甚至都不敢看着我。我抬头看着他，将近一米八的个子，我却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感受过。直到现在，我也不想让他送我上学。但还是答应了。 　
　　坐在他单车后座上，可以看到他的肋骨，但很结实。我忍不住用手摸着他的后背，他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又恢复正常。随后，车速突然变快，我下意识地拽着他的衣角。在路上，有几个混混冲他喊：“齐哥，第一次带女人啊……”我低着头，尽量不让别人看到我。只听到他的声音：“******说什么哪……”我默不作声。他在我面前，仍改不掉骂人的习惯。我最讨厌的就是那一个个的脏字从他嘴里蹦出来。 　

　
　　<4> 　
　　他是要的。是他，不是我。 　
　　那天，那对夫妇又来了。那女人见到他时，激动地直抱着他哭，而他一脸的冷漠，扭头看着我。我伸手从桌子上拿了个苹果啃着，却没有控制住眼泪，其实我不应该因为他走而哭的。我看到那个男人拿了更多的钱放在桌上。 　
　　他是爸妈要的孩子，准确地说，是买来的。一开始，妈妈到医院检查，不能生育。于是爸爸从医院抱来一个孩子，那家人似乎那时候是很穷的，爸妈用一千块钱便把他买来了。但不知为什么，两年之后妈妈竟然怀上了我，所以他就被冷落了，只因为没有血缘关系。 　
　　一千块钱，买来了他。 　
　　我啃着苹果，眼泪决堤，流在了嘴里，并没有什么味道，有点涩。我看到他也哭了，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一直都是看着我。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眼神中的受伤与可怜。 　
　　他走的时候，偷偷跑过来跟我说了一句话：“小沐。我……能不能抱抱你？”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流泪，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子。有淡淡的汗味还有点烟味。我听到他哭了，在啜泣。 　
　　你真的是个傻瓜，我以前怎么对你的不知道么？你还这样。 　
　　他走后，爸妈也就伤心了两天便归于正常了。一千块钱把他买来，又用五十万把他卖了，这并不是个亏本的生意。现在，对于他，也只剩下可怜了。 　

　　　　我知道他对我很好。他的单车后座是我的专属，他只在我面前不抽烟，他包容着我的一切，他会在我放学时偷偷跟在我后面保护我，他会在我有危险时不要命地冲上去。 　
　　他来看过我几次，说他现在过的很好，胃疼的毛病也好多了。 　
　　“小沐，在那里，我也有个妹妹。不过，她没有你好……” 　

　
　　<5> 　
　　我一直都没有叫过他“哥哥”，因为我不配。我不配做他妹妹，我也不配称他为浪子、混混、社会垃圾。在我心中，他永远是我哥哥，不知道他愿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