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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荷作文网 www.zww.cn真正和尹传丽熟识起来,是在那次野外烧烤会上。
小 荷 作文网 www.zww.cn 也许是因为高一新生的第一次集体活动,再加上刚刚考完试的轻松,大家都有些忘乎所以。几个男生跑到近旁一处荒弃自流的温泉中嬉闹,并将路上捡拾的小蟹置于热泉中煮烫。我被那些散落在草丛中星星般的小花一路牵领,不知不觉走进野灌木的深处,在那里,我看到一丛不知名的结着蓝色浆果的花,遂被它那神秘的蓝色吸引,想采一把回去点缀我们原野上的餐桌。
当我抱着那丛绚烂的花草得意洋洋、气喘吁吁地返回,一个女孩看到我手里的花,脸上立即变了颜色:“快扔了,这花有毒!”我略一迟疑,手里的花被她一掌击落,纷乱地洒了一地。
这么美丽的花怎么会有毒?大家看着散乱一地的花,满心的疑惑与不解。女孩紧抿着嘴唇,黑亮的眼睛在我拿花的手上停留了一会,然后走开了。
她就是尹传丽。
甜菜根色的衫和裤是上个世纪的款式,刀子刮出般的压痕和隐约萦绕的樟脑味,停着陈年的痕迹和气息,看她穿了半个学期,如何也洗不掉。她的皮肤又嫩又白,是那种蜡烛的白,缺乏光泽与质感。她从不扎堆,喜欢一个人来去,半学期过去,我没同她说过几次话。
烤肉还在炭火上滋滋作响,而肥蟹已熟,红鲜鲜地装在芭蕉叶的绿盘子里。空气中飘浮着烤肉的香味,混杂着木炭的气息。大家的胃都张开口了。
这时,我感觉到手臂上一阵奇痒,犹如蚂蚁在爬,低头一看,我吓了一跳:就在刚才接触花的手臂上,如雨后春笋,起了好多红点点儿。我忍不住一阵猛抓,心想,没准儿真的是中毒了。抬头时,我看见尹传丽正远远看着我,或者说一直在观察着我。碰触到我的目光,她走了过来。
“别抓,越抓越多!”她制止了我那只又抓又掐的烦躁不安的手,低头细细端详着我的那只手臂。现在,那被我抓挠过的地方,已经出现一块块又硬又白的疙瘩,像一片片丘陵,向周围蔓延,而胸前的一条突起,蛇般穿过脖子与右颊,蜿蜒直入鬓角。冷眼看过去,白晃晃的一片,煞是惧人。
大家骇然。
看着我身上的那些隆起的疙瘩,鉴赏一般,嘴角现出一抹不易觉察的笑意。随后,她从书包里取出一个小蓝花布包,片刻翻找之后,拿出一个白色的药膏,细细为我涂敷。霎时,一阵清凉,爽到脊梁骨。
那个蓝色的小包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个小药包,里面是一些治头疼脑热及跌打损伤的药,隐隐散发着一种药房特有的那种气味。我心下暗想:想不到竟还有这么一个有心人,随身带着这种东西!
那次烧烤以后,我们成了朋友。她聪明、勤勉,尤其在数学方面,简直是个天才。高一下学期,我们班来了一位数学老师,这位比我们大不了多少的年轻老师一心想降服我们,不知从哪搜罗来一些玄奥、偏僻的数学题。他把题目抄在黑板上,正暗自得意间,尹传丽很快就把答案算出来了,并且,她想出了不止一种方法。我们这位数学老师的面部控制力实在不敢恭维,在他那张年轻的脸上,我们不止一次地看到了一丝懊丧。我转头钦佩地望向尹传丽,她坐在那里,身上穿着那件甜菜根色的衣服,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她的作文也不错,文笔很好,有一种清新、独特的味道,有时也会被当做范文在班上朗读。然而,更多的时候,老师好像并不怎么喜欢她的作文,总是打上“调子低沉”、“主题沉重”的评语。尽管如此,却并没影响我喜欢她的文章。一次,老师给我们布置了一篇命题作文,描述一个自己熟悉的景物。我写了春天的南渡江,那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我的血脉里永远流淌着它的水分。现在,我早已忘记了我在那篇作文里的只字片言,却清晰地记住了尹传丽那篇名为《秋风的墓园》的作文,她写的是她家后面的一个墓园。其中有一段是这样的:
“书还摊在膝上,忽然,我睡着了,靠着那棵冬青树。一个吻,落在额头,两个人的拥抱,一边一个。他们想我了,我的父母。我感到一种温暖的窒息。然而,我还想要,于是,不愿醒来……”
这篇作文的分数并不是很高,老师的评语也只是“语言流畅,想象力丰富”。尽管我并没有完全看懂那篇文章,我却忍不住一次次向她要来读。应该说,我被里面某种陌生的、让人隐隐不安的东西吸引住了。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对她崇拜极了,像一棵向阳性植物,无论是校园、教室,还是食堂、宿舍,都可见我们的身影。我什么都对她讲,我的快乐啊、烦恼啊、忧愁啊,以及心里关于某个男生甜蜜的念头啊。她总是在安静地听,眼睛望着我,或者别处,那眼白透着青,眼珠黑得透黑,像寒潭,深不可测。她站在那儿,静静地听着,那么的沉稳与安静 《啊!这正是我所缺乏的,跟她一比,我是多么的天真和幼稚啊》,单单这一点,就已经让我着迷了!
然而,有时她也挺闹的。比如,她会吃吃地低声笑着,扯着你讲一些她觉得有趣的事。她模仿数学老师面对她提出的问题,从故作镇静、抓耳挠腮到气急败坏,学得惟妙惟肖,像极了!她用铅笔飞快地在纸上画出一个与她擦身而过的没有下巴的人的速写,并连连感叹造物主的神奇。有一次,她带我爬上学校后面的那座山,寻找毒树之王见血封喉,在茂密的林中教我辨识有毒的菌子。她举着一只青灰色的担子菌和两只鬼笔鹅营菌拿给我看,眼里闪动着令人不安的、炯炯有神的光芒。这时,我禁不住要迷惑了,尹传丽,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她的头脑里隐藏着怎样一种复杂、深奥的东西?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能够抵达她的内心,触到她精神的内核。她是我的朋友,但是她永远不会和你心贴心地好,当你刚要进入她的内心,那扇门却啪的一声关上了。
一天早上洗脸的时候,我感觉额头一阵轻微的触痛。一照镜子,在那个地方,一颗青春痘正闪烁着饱满而羞涩的光泽。自己也到了长青春痘的年龄了?心里又新奇又难为情,便把刘海向下扯了扯,遮住它。
接下来我就把它忘到了脑后。
整个上午,我和尹传丽说话时她都有些心不在焉,看得出来,她并不注意听我讲,甚至有时连听都没有听。她用那双深不可测的大眼睛盯着我的脸看,在她的嘴角上,我又看到了那抹熟悉的微笑。
忽然,她打断我的话:“你这儿……”她指了指自己的额头,“长了个疱。”她几乎是热切地在看着它。
哦,原来是这个在让她分心。我早应该知道的。
“来,我帮你挤掉它……”
我一转身,躲开那双伸过来的手。
我忽然生出一种厌烦,她怎么总是注意到这些东西?
我想起那次在校门口,一个瘸腿人向我们迎面走来。我很快把目光移开去,生怕让人家感觉到不自在。转头时,我看见尹传丽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瘸腿人,由于着迷,她的嘴巴微张着。我简直替她害臊,扯起她就走。
还有,她饶有兴致地欣赏老师被她的题目难住的窘态,她对那些有毒植物的痴迷……她为什么总是注意到这些,这些不美的、灰色的、有毒的东西?可以说,她对它们有着几乎是异乎寻常的敏锐与偏爱。
她看出了我的不悦,就自己低头看起书来。
一个小人儿迈着粉丶嫩的小腿蹒跚地走过来。
这是四月的小花园,空气中弥漫着清芬的春天的气味。花池边,一个年轻的妈妈向这边望着,在她的旁边,停着这位小女王的坐骑—— 一辆带篷的童车。
像一朵会走路的花,吸引了一只蝴蝶,一路跟着她飞。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与探索,时时停下来,撅起小屁丶股,对着一朵雏菊或一棵毛毛草细细打量一番,把手指探过去摸一摸。忽然,她的小身子一晃,一屁丶股坐在了草地上。随即,她翻身爬了起来,毫不含糊,无所畏惧。她水嫩的脸蛋绯红,额头上还完美地保留着上帝的神圣气息。她走到我跟前,把一个干松果放到我的手心里,并不看我一眼,转身离开了。
我屏住呼吸,怀着敬畏与惊叹,看着那美妙的小人儿。“一个小天使!”我轻声感叹,“在前面,不知有多么美好的未来在等着她呢!”
啊,人的童年提出了整个一生的问题,但找到问题的答案,却需要等到成年!
“天使、荡丶妇、囚徒……最后是死亡——谁知道呢?”我听见身边的尹传丽说。
我愕然。我但愿她没有说过这话。 4
“你太悲观了,你知道吗?你真不应该这样想这个孩子。”
“不是吗?从降生的那一刻起,每个人都在朝着坟墓前进——无一例外。”
“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朝着另一个方向想呢?”我说,“也许,她会一直是个好孩子、好学生,长大后读了最好的大学,经历了最美好的爱情,成为一位诗人或者一位舞蹈家……”
“呵!”她微闭了一下眼睛,带着一丝冷笑别过脸去,“你太天真了,真的。”
我沉默了。
真的是我太天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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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旁边有一家海鲜档,一到晚上橙色的小桌子一直排到学校门口来。他们的炒田螺味道很鲜,便宜,量足,一块钱满满一大碗。我和宿舍里的几个丫头都很馋,一下晚自习就往那儿跑,有时打了包买回来吃。
只有尹传丽不吃。
“脏。”她说。
我见过档口那几个大缸,里面分批养着田螺,每次炒菜都按序取出吐尽泥沙的螺。那位女老板也挺干净,你在一旁观察一次就可放心去吃。
田螺买回来,大家围坐在桌边,开始这午夜的盛宴。田螺里放了绿辣椒,大家吃得大汗淋漓,龇牙咧嘴,直拿手扇舌头。而在寝室的一角,尹传丽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床上,埋头看书。
我曾多次劝她冒险吃一次——“其实有些时候,某种东西它带给人的快乐远远超过它本身的缺陷,更何况……”——结果,都以失败而告终。唉,她永远也体会不到那种刺激的、酣畅淋漓的快乐了。
不忍心看她独自一人在一旁,不久,我也不吃田螺了,忍着馋陪着她。
那天,尹传丽去图书馆了。看到大家吃得热火朝天,我终于忍不住馋瘾,跳下床跟她们抢吃起来。正边吃边笑闹着,这时门开了,尹传丽回来了。
不知怎么,笑闹声没有了,屋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大家瞄了她一眼,停止了说笑,埋头吃起来。
这以后的好长时间,我总是想起这莫名其妙、突然而至的安静。它是那么暧昧而有力地给我们的友谊画上了句号!我始终不明白,大家为什么会在她进来的那一瞬间安静下来呢?而尹传丽,是不是因为这突然的安静让她心生出我们在背后议论她的错觉呢?
尹传丽像往常一样,默不作声地走到她的床边,将拿回来的书放到床上。
我过去,同她打招呼,翻着那本书:“《友谊论》,好看吗,这书?”
“还是别看,耽误时间——因为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真正的友谊。”
“……”
“不是吗,比如像我们。”
我愣在那儿,这是从何说起呢?
“友谊就是互相利用,你利用我,我利用你!”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从来没有……”
她不耐烦地打断我:“你和我好,不就是想提高你的数学成绩吗?”
哐啷一声,心里有个东西碎了。千片万片堆积在那里,无从收拾。一时之间,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你……”
“我什么?我早就看透了。”
大家在一旁看着我们,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我一扭身,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从那以后,我们就不再说话了,我又扎回到同学群里,无拘无束地笑闹,嘻嘻哈哈地吃辣椒田螺,在月朗星稀的晚上,和一群女孩子躺到校园的草地上看月亮。只有尹传丽,一个人独来独往。每次瞟见那个甜菜根色的身影,我心里禁不住会难过。为她,更为我们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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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的那个暑假,和几个男孩子骑着单车作环岛行,我打算暑假痛快地玩过以后,迎接紧张的高中最后一年。
路过星星岭,我想起尹传丽说过她家就住在岭下的枫园公寓,而此刻,我正走在她家旁边的公路上,在八月的阳光投射的那栋楼房的阴凉里歇息。忽然,我想去看看她,那个过去的好朋友,我曾经对她是多么着迷和崇拜啊!此刻,她在干什么呢?
“你们等我一下。”我把他们留在那里,一个人下了公路,沿着一条长满萱草的小道向那片公寓走去。
这是一片零乱、无规则的别墅群,建筑在一片原野和荒地上,一看便知,这是20世纪90年代初经济泡沫时期的产物。枫园公寓就是其中的一座,左邻公路,背靠丛林茂密的星星岭。
真安静啊,这里。楼下堆放着乱木,一个不知谁丢弃的破藤椅头朝下趴在路边。在它的旁边,一片灰头土脸的野扶桑疲惫地开着。是这里吗?正在犹疑,一抬头,我看见二楼的回廊上,一件熟悉的甜菜根色的衣服在清风中舞动。啊,尹传丽!我鼓起勇气喊了一声她的名字。没有人回答。我向楼上走去。
我敲了敲门,没人回应。再敲时,里面传来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随着“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肩背佝偻、眼窝深陷的老人站在门口。
我想,这也许是尹传丽的爷爷吧,她曾说过父母去世后她和爷爷奶奶住一起。
我告诉他我要找尹传丽。他嘟哝了一句什么,好像是本地的土话。我像个聋子一样听不懂,跟他走了进去。
屋里光线有些暗,也许是楼层太低的原因。屋子很大,由于没有装修,也没有什么家具,更显空旷。风推搡着从窗户挤进来,穿过屋子,又从别的窗子跑了出去。灰色的大窗帘漫卷着,哗的一声,接着,又是哗的一声。
房子深处好像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我定睛一看,是个老太太,那么小,悄没声息地坐在椅子上。老头踢踏踢踏地走过去,低声嘟哝了一声,坐到另一把椅子上。
我冲她点点头。他们是本地的土著,世代一直使用着自己的语言,沟通是不可能的。我坐下来,等着尹传丽。屋子里有一种古墓的阴凉,只一会儿工夫,它就吸走了阳光停在我皮肤上的热气。
对面,两个老人并排坐在那儿,一声不响地看着我。他们身上穿着黑色的衣服,像两只沉默的黑乌鸦。我听见风吹窗帘发出的寂寞声音,一下,停一会儿,又是一下,哗……哗……
我有些不安,这样待下去,简直能让人发疯。我在心里数着,1、2、3……我要数到10,如果她还不回来,我就走。我起身坐到门口的一把椅子上,好准备随时逃走。低头时,我看到门口的一双红色的凉鞋,我认出,那是尹传丽的鞋。在这黑暗的、死气沉沉的房子里,那是唯一鲜活、有生命的东西。看到它,我心里安稳了一些。
咣的一声,我浑身一激灵。噢,是门!风把通向阳台的那扇门吹开了。我走过去,想把门关上,当手放到门把上时,我改变了主意。我走到阳台上。
一阵山风夹杂着树木的气息迎面冲来,把刚才的不安与沉闷一扫而光。
我极目远眺对面的星星岭,那里,火红的枫树从岭上一直烧到天边。而下面是一片冬青围住的空地,低树掩映,覆盆子缠结丛生,一块块白色的墓碑赫然醒目地矗立其中。
是的,这是一个墓园!我对它并不陌生,在尹传丽的作文里,我一次又一次读到过它。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我的眼睛。那是尹传丽,她手里拿着一本书,正慢慢向这边走过来。我扬起手,大声呼喊她的名字。
她停下脚步,吃惊地环视四周寻找声音的来处,很快,她看见了阳台上的我,愣怔了片刻,她也扬起手臂,喊出了我的名字,并向这边飞跑而来。我激动极了,跑去楼梯口迎候她。
在相见的那一瞬,我们都看到了对方眼睛里跃动的那种透明的温暖与惊喜。然而,也只不过一瞬,它就在她眼中黯淡了。
接下来,我们都有些局促不安。她看着我,等我开口,不时将风吹到脸上的头发掠到耳后。我努力寻找话题打破那份沉默……望着那下面的墓园,我说:“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你那篇作文,那篇《秋风的墓园》,我一直以为那是你的想象……
我滔滔不绝地说着,生怕一停下来,我们之间那道裂痕就会突露出来。然而我心里是多么明白:我们的友谊就像一只坼裂的碗,再也不能恢复它原来的完整!
她看着我,是那种熟悉的目光,冷静而沉着。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是的,我这个样子肯定有些傻,我还是那么不成熟、爱冲动。可是我不介意。啊,对她这样的人你能有什么办法呢?你怎么能够让她的眼睛不盯着人类那些缺点,那些不美的、有毒的地方呢?你怎么能够教会她在心里想一些美好的事情,然后用眼睛告诉你呢……你能要求她怎么样?她从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同那两个沉默的阴郁的黑乌鸦在一起;而房子的不远处,埋着她的另外两位亲人。
我要走了,我问她想不想跟我们一起去骑车作环岛行。她摇摇头。
“那么,开学后见。”我看着她,一时之间我百感交集,几乎是热切地对她低语道,“那一天快一点来吧!你一定要考个好大学,去北京、上海。”我很快地瞟了一眼那个黑洞洞的门口,“离开这个地方!”
说完,我向她告别。我推开沉重的大门,跑下楼梯,冲到了阳光中。
远远的,我看到伙伴们朝我挥舞着手臂。“等等我!”我喊道,带着重返尘世的快乐,朝着喧嚣而热闹的太阳下的公路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