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里是南国的冬天,没有雪,只有雨。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我在这里,之前天空灰暗了很长时间,终于下起蓄谋已久的一场雨。人们纷纷打起早已准备好的伞,两三个人挤在一个伞下,成群结队地出入商铺之间。
我也想打起我那黑色的,把柄脱漆的雨伞。可是我发现它失灵了,怎么也撑不直,这是属于母亲的一把伞。从离开家门到现在,我竟保存了两年。它像水母一样一张一合着,仿佛偏偏要与我顽抗。让我淋雨,要证明我是异类。
我的胸口被水母的触角刺痛了。我想起三年前,知道真相的母亲,崩溃地倒在床上,双手疯了似的捶打自己,说还不如不要知道这一切。我瞥见安安静静待在我左方较近处的一辆轿车。雨落在车窗上,犹如刻刀划出的伤痕。
此时雨蓦地变大,我继续试图打开伞,雨一直下,那车窗哭得涕泗横流。曾经的我多么害怕雨水,害怕雨水打在我枯燥的头发上,仿佛像硫酸要侵蚀我的脑子,要让我变成异性恋。
就在这时,雨伞竟然打开了,伞柄上的装置温顺地往上提,一朵黑色的无名花朵绽放开来。
我站在原地,神情恍惚的想,母亲一定认为我投降了,所以我才顺利的打开了伞。
可我没有懦弱,我只是从某个时刻起开始怕雨,当我秉持已久的一样东西,就这么生拉硬扯地被抹去,被清零。我是多么的疼惜和失落。我只是留恋这种感觉,不想被改变。
孩子,你要回家了。我心里的另一个声音这么告诉我。我不想回去,回去还要经受各种折磨。——现在不会了,已经三年了,是时候回家了。
他是我的一部分,我尊称他为我的弟弟,我在寂寞的时候,总有他来陪我,陪我出主意。我每次都拗不过他。就随了他的性子。既如此,那我们就回家吧……恩。
二
还记得在三年前,我的家还是一栋简约的平房,正门是凌云打字店,有着鲜亮的红色招牌。后门才是我的家。相反的是,我的家门是漆黑色的。夜深了,我那家门隐匿在黑暗中,你根本找不到锁的位置。母亲常常叮嘱我,要是不想在令人发毛的夜里等她开门,就早点回家。
那时候我轻手轻脚的走进打字店里,看到凌阿姨正在飞快的打字,她用余光看到了我。她转过身来,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眼光看着我。凌阿姨是看着我长大的,父母把店面租给了她十几年。只因为看她为人爽快,又不斤斤计较。我小时候听过她最多的话就是字字确凿的说:“就这样,别跟我啰嗦了。”她对我也蛮好,记得我第一次玩电脑,就是在凌阿姨的打字店里,那时候说是出去玩,其实是在阿姨店里玩游戏,竟然可以骗了所有人。
看情形,她已经了解到事情的状况了。我和母亲吵架的时候,她肯定在楼下听到了。我分明看到她眼里有异样的光芒,她说:“原来是小寒啊……那个,你妈妈在家里等你呢,快去吧。”她转过身继续打字,没有更多的话语了。我走出打字店,背后只有凌云女士的敲击键盘声。失望与被失望,我对童年的美好不知少了几分。
家门是开着的,从里面散发出层层药香。小时候同学来我家做客,说我家的药味好重,我却挺直了腰板,傲气的说,我妈是药士。随之而来的是伙伴的羡慕声。我一直以为那药香就是母亲,围绕着我,保护着我。我突然回想起我们刚刚吵架时的场景,母亲发现我和男生的暧昧短信,她说:“你这个没有人伦的东西!连邻居家的母狗,也知道要找条公的。”我无言以对,只是挥了挥手,想驱赶那阵令人心烦的药味。这激怒了母亲:“怎么,嫌弃老娘了?那就走!”我不奢求别的,我知道我也许已经天理不容了。但我只希望一个与我血缘至亲的人,能够理解我,我的父亲早在我记事之前就离开了,现在我只有母亲了。
母亲从楼上走下来,披头散发,一脸的倦容。我不知道我哪里来的勇气,能够走进家门。我以为我能跨一大步,但是我没有,我的双脚像是被树根盘住,我低头看看我脚下红黑相间的瓷砖,我正站在黑色的区域。
想说的话,都卡在喉咙口,说不出来。
“有办法的,一定有什么办法补救的。”她六神无主的念叨着,手里攥着手机。“妈,我不想被改造!”我鼓足所有勇气喊道,我不想变成异性恋,那样太可怕了!
“现在都得听我的!我告诉你,我的希望可全都寄托在你身上,你休想搞这些不三不四的!”接下来母亲说了一大推的话,不知你从哪里得来的一些奇奇怪怪的方法可以治同性恋。
我想走,却被母亲喝住:“要走吃了饭再走,你逃不到哪里去的。”还是母亲最了解我呵。我问我内心的那个弟弟,真的,此生就这么被捆住了吗?他说,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我知道我脚下的黑暗是异性恋,因为他们会繁衍生息,愈来愈多,将我包围。
三
我现在好想念皓哲,想念他灿烂的笑容和温暖的双手。那时候他是隔壁班的语文小组长,经常端着作业本往两个班之间奔波。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每次都可以看到他一路小跑过来,敲门,进门,向大家露出招牌式的笑容,把本子毕恭毕敬的交给我们的语文老师。接着拿起我们班的作业本,往办公室跑。那时学校不允许蓄长发,他留着一头短短的自然卷。任凭风怎么吹都不会乱。因为正值青春期,远远的还是可以看到鼻子下薄薄的一层胡须。和凸起的喉结。我常常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妄想,若他和我是同类,该有多好。
老天爷似乎听到我的心声,让我和他这两条线终于有了交集。在某月的某一天,他一如往常的来搬作业本。“大家的本子都上交了吗?”语文老师边喊边用教鞭敲桌子。我习惯性的翻了翻桌上的几本书。怎么?我的本子还在这儿啊?!我恍然大悟,昨天刚发了新书,我交错了。
我走出教室,望见远处他高瘦的背影。我心中的那个我在敦促,叫我快一些,快一些。我压制着已在嗓子眼儿的心脏,喊了声:“站住!”他疑惑的回过头来,迷茫的眼神里上下打量着我。我小碎步式的跑过去。在我的瞳孔里,他的样子愈渐清晰。我的潜意识也越来越强烈,我要的就是他。
看到我手中的本子,他也渐渐明朗起来,迷茫转而温和。看到我笨拙的身手,不禁溺出笑容来。
我将本子递给他,“额……”他欲言又止着,但是他并非接过本子,而是握住了我那拿着本子的纤细白皙的手,他的手心滚烫滚烫。我又惊又喜,我问我心中的弟弟:难道他也是gay?弟弟说:去问问不就知道了。不行,万一不是就太丢脸了。我一时间手无足措,只好强行把手收回来,傻傻的笑着。他用食指指着我调侃着说:“你呀你,我的工作出了差错拿你是问。”“嘿嘿……”我陪笑着。心里却真想化成一缕青烟,钻进石头缝里。我转身悻悻地离开,却被他叫住:“别这样啊,交个朋友嘛,下午放学了来操场找我哦。”
“好!”我心里暗暗和弟弟欢呼,原来缘分可以这么触手可及,那么轻易。我坐在窗口,美美地望着远方那片和太阳缠绵的彩云。
学校的下课时间只有十分钟,再加上某些无品老师的拖延。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于是他就在每次送作业本的空闲来看我。其他一如往常,只是一进门就对着我做鬼脸。他似乎把我当成镜头,各种搞怪无厘头。“傻笑什么?”同桌见我作陶醉状,笑得花枝乱颤,便问我。“没什么……真的。”我忙捂住笑容,看着他做着鬼脸远去。
我看到墙壁上有唯一的一道光,来自于门外和蔼的太阳。他就这么进入光明,沉溺光明,再重新进入黑暗。我在想,他沉溺光的时间里是多么短暂和迷人啊。我的心中泛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又没落了。拼命想起那预感是什么,可是转眼间,他就这么走了。
“中午我的表情好玩吗?”他露出灿烂的笑容,在下午的时光中向我炫耀着。“恩。我们接下来要干什么呢?”我兴致勃勃地问。“跑步,你体育太差了,这小身板……以后定会被人欺负的。” “不是吧?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个?!”“好嘛好嘛,就当为了我而跑嘛。”
他从后面推我,强拉我到起跑线的位置。我心中一惊,这看似平淡的一句话让我倍感温暖,从小到大,我学习是为了母亲,考得好成绩也是为了母亲,就连多吃一顿饭,也是为了让我在母亲眼里显得胖一点。然而在今天,我的心中又多了一块位置,是他。于是我决定摒弃一切陪他跑。“那么,要跑几圈?”我把脸转向他。“跑步不要太累哦,就八圈!”他露出招牌式的笑容,迈出了步子。啊,我顿时像被坑骗了一般,身体软了一半。但是看到他潇洒的脚步,和回头挥手示意我,我还是硬着头皮,在这云淡风轻的下午,迈出了第一步。
曾经的我是需要一秒一秒数着过日子的。从这一秒,到下一秒,从希望的燃起和熄灭。我以为我会在这样的孤独中终老一生,但是至少现在不是了,我认识了皓哲,我们在每一个傍晚奔跑。让咸味的汗水铺满沿途,一圈又一圈。
转眼五个月过去了。我们在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喜欢猫和宠物貂。一起崇拜光明和王力宏。我们像成语接龙一样接着对方所说的话。但又生怕对方无话可说。
在某一日,时光静好,我紧紧依着他,一起俯视操场上的一切,他轻声问:“你是gay?”我一半的淡然,一半的惊喜。红着脸说:“你……怎么知道?”他一脸神气:“切,我什么人没见识过,你这种小受我见多了。”“那你呢?”我知道这样问显得有点多余。
“我啊,我双性。”“啊,这样啊!”我一时间有点不知所以。原来我问得一点都不多余。他那紧握着的手顺势爬上我的肩,搂住我,说:“喂,做我老婆吧。我现在只喜欢男人。”
我们的眼神互相交汇,终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四
我紧紧地抱着皓哲,在他怀里哽咽地说:“怎么办,她已经知道我们的事了。她看到了我们的短信,都怪我,舍不得删我们的短信……”“你别哭。这不关你的事。”他用手抚着我的后背,问我饭吃了吗?“你怎么还在乎这些?我们都快不能在一起了。”我显得有点激动,尽管心里认为他还是在关心我。“小寒,你别急嘛,我也有我的家人,假如是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的。”“那你说怎么办?”我噙着泪水说。他抬头坚定地看着远方街道的那道灯光。黑暗再度繁衍,愈演愈烈。那光形单影只。
我听了皓哲的话,乖乖地回到了家中,以不变应万变。
第一天,母亲请来了一个贼眉鼠眼的道士,那道士找来一个火盆,里面烧着令人难闻的物体。他手舞足蹈着,自导自演着。一会给我洒水,一会给我戴符,最后叫我走过那火盆。我不屑地走过去,瞟了母亲和那道士一眼,坐回沙发上。如道士所讲,每天洒水和戴着那符,一周后定会脱胎换骨。就这样拿走了母亲三千块钱。“我自己什么样我自己最清楚,你这是白费心机。”我淡淡地对母亲说。母亲气得嘴唇发紫,发誓要找到治我病的办法。
半个月后,母亲找来一个电椅,两三个叔叔把我捆在椅子上,让我一边看同志片,一边用电击击我。“你这是虐待啊!”凌云女士看我心疼,想阻止母亲,但是一想到也许能治病,也没再多说什么。
我安安稳稳的坐在这电椅上,环视着在场的所有人,心里发誓,一旦我活下来一定要十倍奉还。
我感到全身有蚂蚁在爬,是最大的那种蚂蚁,再用最快最利的嘴巴咬我。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场景,怎么走都找不到躲雨的地方。雨水仿佛要侵蚀我的脑子,我的脑子里显现出女人裸体的样子,可是我却感到万般恶心。我自然是从梦中惊醒,周围都是人,母亲紧紧抓着我的手,在哭。说什么可怜我的儿啊。
我慌了起来,我是否改造成功了?不,我还爱皓哲。我还记得他的一颦一笑。但是从那天起,我开始怕雨,仿佛我的身体里还有电,一接触水,那些蚂蚁就又开始咬我了。而且我害怕的是,那些水将我改造,成功变成异性恋。我揣揣的想,万一我变了,那么皓哲怎么办,那些美好的回忆怎么办?
五
终于在某一天,我受够了母亲的非人虐待,从家里逃了出来。我出门前还不忘随手拿走一把雨伞,当然是为了防止那些雨。我再次和皓哲紧紧相拥。我们如牛郎织女一般享受着这难得的相逢,我们已经整整一年不见了。
出门前带了一些积蓄,加上皓哲的压岁钱,我租了一间依着火车站的小房子。他说,他会每个周末来看我,并带给我一些生活用品。我坐在门口的那张破木板凳上,满怀期待看着他离去。
当然,我也要自食其力,我找到了一家酒店,给那些大厨们打下手。常常免不了打和骂,但我都忍下来了。比起那些非人的折磨,我是快乐的,这里至少还有一间小屋子和皓哲。
转眼两年过去了,我在岁月的浪沙中翻刷磨洗,那一颗心少了一分光华,但多了几分沉淀。我每天还在店里帮人刷盘子,做得好,只是几句夸奖,做得不好,也就滚蛋,继续谋生路。
皓哲每周都来,带一些钱和小零嘴。在几次拥抱和缠绵后就走了。只是最近的半年,他来的越来越稀疏了,常常两三周见一次,一个拥抱和亲吻就匆匆离去了。我也毫无怪他之意,临近高三的压力确实很大。
冬天来了,我很想看树上的冰凌,弟弟说我身处南方,是痴心妄想。我想叫皓哲带我去,但是他很忙,你看,我又妄想了。
出门的时候都不忘带一把伞,我还是一如既往的怕雨,生活拮据,我还是留着母亲的那把伞,我常常看着这把伞,就想起母亲的化妆品,梳子,发夹,和一切。她是爱我的,只是,只是……怎么说呢……
一个电话响起,电话里是皓哲的声音,他说,是时候结束了,这两年,我们都累了,你是美好的,但我也要给我父母亲一个交代,我现在只爱女孩子了。老婆,我爱你……
我突然想起很久前的那个画面,皓哲进入了那光明,又很快出来了。原来我早就有预感了。
天上下雨了,我努力的撑起伞,几次挣扎之后,终于撑开了。一种咸味的液体从眼睛里盛放不下,就出来了。咦。为什么没有雪呢?
一个人在拍我的肩,我擦干泪回头,是凌云女士。“哎呀,好久不见啊,成小伙子了!”她上下打量着我,脸上露出几分喜悦。“我啊,其实当年应该早点阻止你妈,我在想,你是对的,而你现在,也应该走出来了吧,不像你妈,还在家苦苦等你,还在想各种办法呢!说你迟早会回来的,我想你啊,该回家了!”
我知道了,我都明白了,凌云女士,不,凌阿姨说的没错。我与皓哲、与母亲的感情就像这南方的雨,永远停留在液态,永远无法凝结成雪。我吸了吸鼻子,重新露出笑容,相比老天爷的哭哭啼啼,我算是坚强的。我踏上回家的路,心中却依旧向往那一片光芒。那仅存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