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巷或老里弄,以及一切老的颇有价值的实物,到处都有,并不匮乏那样一种残破和萧条的面目,供一种观瞻的趣味。匮乏地是乃是一种情结,一种思绪,一种古朴和陈旧所要透射和彰显的记忆分量,一种历史的渊源和故事的魅力。因此,单单用一些老旧的照片来回忆和叙述,恐怕就十分不够。像那一类时光沉淀和岁月遗留的陈旧所在,都可以说是老。
像一条并不宽阔的老街,并排而行也只能有四五人宽度,因此只好置身其中,常常只得用一种异常窄小的步子来缓缓丈量巷弄的深度;一些牛马和头戴斗笠的农人,一根扁担,榔头和钉镐儿背在肩上,结满泥土和汗水,走不了多远就要归拢到一个大的人流,作城市的一枚的普通标记;还有一些正待刨削和加工的堆积如山的竹子,凭人收拾的,那一种手艺到如今就金贵了,就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都是一种“老”,必须损失和奉献地,也将被抛进时光黑洞的老,试图通过黑白色相片来显现况味,时常令人陷入沉思。这始终无法比拟中国山水泼墨画的意境,因那历史离得太远,竟无法追忆,只得凭空想象才能得一种实在的见证。因此黑白相片的老,竟是可以接近地和探索的,因为终究总得了许多幼时印象。
我算不得怎样一个有怀旧情结的人,然而,爱好故事。关于一处破旧残损的房屋,全木制结构的营造和设计,其历史其故事,其人事变迁的究竟和往来,都是一些轶闻趣事的参考;或者一块条石,又沉重又光滑如砥,曾经也用来做一种磨刀石,凭我们那献身革命上的战士在上磨刀,战士们因此屡立战功,获得嘉奖。再者,看那一种农具、笔墨、家谱或整个的一条老街建筑的布置。从前的讲究和现在的讲究的异同与区别,都是极好的对比,极好的观照。有了这样的往事的印迹作一种少年人的历史见证,自然也可凭那些老人们唏嘘和喟叹。因此就珍贵。又因珍贵囤在心里,那时光之惆怅和感伤不是好一一津道和言语的,这珍贵常常不得不作土作灰,蒙上灰暗,过往那一段空白到了晚年就得不到填补的安慰。然而,这些老,也还需要漫长的时光来发酵,也还需要岁月给它披一种旧貌,镀一层阳光的锈,这样才更显得印象的独特,是别人无从触及和勾勒的成长脉络图。
我将闯入的是一种旧文化,离汉江南岸的堤坝不过几百米,也还十分喧闹,早晨的时候自行车照旧一溜地来回,飞轮和脚踏之间阔阔响动的声音,来来回回。许多个月前的铺就一条水泥路,早有了坑洼和凹陷,虽然一再限制并要求重型卡车不许从这里穿近道上堤,可还是有些司机冒险穿过,因此路面状况十分危险,常常有人夜里走过的时候摔跤。一大早,就由斜斜的阳光穿透,揭开热腾腾的笼屉,包子包子,浑圆的拱起小嘴的包子,就要咬人的嘴。这是早点铺,矮矮的屋檐下,仿佛抬头就能碰及,因此进去还得低着头。扎着油污围裙的身材微胖的妇人,在一个热气腾腾的深桶铝锅里用两只大筷子迅即地捞面条,旁地砧板上堆着各种调味的佐料和油盐酱醋的,一边捞,口里还喊:就来就来;有鞋摊,堆着大堆待修理的鞋子,一个实木工具箱打开了,一色外表被汗水和阳光浸成那黑色的金属工具,就有一个头花花白的老人,戴一幅老花镜,坐在自己熟悉的小马扎上,拿一个锉子,穿上一层黄色铜线,仔细地研究那要开口吃人的大豁口子,随时准备咬开鞋帮子,把这铜线牢牢绑缚一圈;搭起了瓦棚子,有自行车铺,要是一个单身男人,蹲下了身子,自行车倒过来,他一手慢慢地拨弄轮胎,一手就把轮胎里的橡皮胎慢慢扯出来,摁在一盆黄水里,看那橡皮胎到底哪里冒气;还有挂着大把原锁的锁铺,门面上头挂一个脸子:修锁配钥匙,这用铁丝挂在那一台专业制钥机器上的前头,还写着:急开锁。这些人都有些上年纪,一概烟灰色或黝黑的脸盘,一概十指粗糙,生满老茧,里头穿一色又旧又破的乌青色的衣服,知道干净地的要在外面罩一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工作服,不知道的就由着这件长期不换洗的衣服一直穿到每日收摊为止。
有麻木,残疾人开的那种,候在街口,还搭起遮风大雨的棚子来,就和从前那些麻木几乎一样了。主干道上不许行驶,就凑到小地方的人群密集地,照样揽客。有大众轿车,和本田,一样打这里急过,临堤那一条最近修起了江边小区。有小卖铺,经营日常用品和粮油副食,拉起卷帘门敞开门面任人进出,一个收账的柜台上摆了计算器,却很清闲,不多远已然有了一家超市。或者还没到时间,因此,老板娘也站了出来,在与人扯闲篇。有理发铺,空间却很小,布置也不很漂亮,满地的碎头发还没来得及清理。座椅就是一张靠背椅,屋子三面没有张贴明显明星图案,用的工具居然还是老势的推发机。有就着街口的一隅,摆摊设点,卖些小玩意的,像发髻梳子和衣服纽扣一类的。有穿了绳索在肩膀挂一摞竹筲箕走串的人,还有各种各样的小生意和小买卖,都是营生,一样糊口养家的所在。然尔,几乎没有人吆喝,也自然的有一种闹哄哄地喧嚷和吵闹。有补铝锅补盆时敲敲打打的叮咚声,有油炸吃食的“哧溜”,有公用电话那头的“喂喂喂”,自然也不乏各种动听的音乐,这一切跳动着的奇迹纷纷演绎一种生动和奇异的生活趣味。
可与此不同的乃是另一种安详,在一些巷弄里,大大小小的,铁门掩了一半。进去的地面总是湿漉漉的,垃圾堆成小山包的,得侧过一边地蹭着另一边的墙根走,到了垃圾堆的地方,要纵身一跃,跳过去。两边的院墙又高又颓败,钻出那青绿色的苔藓来,有潮,有地风从砖头地下涌上来,灌入裤管,阴风嗖嗖。有电线杆立着,安着一盏灯泡,为防止灯泡炸裂,还有个铁外壳,烧成了黑色的一圈沿,沿边挂着一串有趣冰凌,就快要掉下来。到巷口末端的时候,两边的墙就划开去,背道而驰地展开一种宽阔,一溜的老房子就在前头展示它的古貌,桁架支撑着屋顶,全盖着青色的瓦,被雪埋了洗净,愈发显得灰茫茫的神秘。我心里却不知这都是何年何月的建造,刷过的石灰浆一律脱落殆尽,把砖墙丁字形的砌法的纵横交错都交待出来:横平竖直,上下错缝,接槎可靠,组砌得当。这些原先在书本上得来的见识在这里得到了应用。沿着墙根摩过去,手指都是泥灰,墙上结满了浆疙瘩。砖墙就仿佛动弹了起来,没有立根似的,亦没有了墙基础,似乎一用力就能推倒,就要坍圮。前头一座房子,两扇门,合拢了关闭了,门槛不高,只约略有二十毫米的一块大条石头。大门上满是刀刻斧凿的划痕,还有纸被撕掉的痕迹,一边一张门神,分明可以看到黑色字体的两个名姓:“尉迟敬德”和“秦叔宝”还没有被撕干净。两个大圆铜环,铁铸的,上面有波浪线似的铁花纹,那一头锐利的嵌进门缝里,用力也拔不出来,却栓了一把新锁,锁扣很粗,有闪光的金属色。再往前去,就听见声音,有母鸡的叫声,还有孩子们说话。过去,就发现了鸡笼子,都是刨光了的木板钉起来的。笼子谷草窝里有两个鸡蛋,还粘带鸡毛。一群母鸡在附近用后腿扒拉着地,找寻一些可以用来喂饱自己的东西。穿一身棉布袄戴一顶圆尖毛线帽的婆婆,脚下是大棉靴,袖起了膀子拢在外头,远远地盯着那凑在电线杆下的两三个孩童窃窃私语,他们像是有什么计谋,或者一类玩耍的新点子。这乃是静的,冬天午后的一些光景。
可惜,关于记忆,总要损失。一些巨大的古朴实物还得葬送在推土机、起重机的履带之下。拆迁,抗拒拆迁;搬离,抗拒搬离。这种牺牲不得不作出,没有谁可以左右上层建筑对城市的改造和布置,所有向着财富和美好生活的愿望,都必须即可得到兑现。即使,对过往的清贫且窘困的生活怀一种深深的眷恋,也还是要割裂这个痛苦的瘤,替换上一层金子般的修饰和装帧,用高度和宽度来装裱和塑造城市的新奇印象。像那样暂时还没入商人之眼的老街,老房子,还没有因为利益摇摆而得到摧枯拉朽回报的角落,一种古朴之珍贵的记忆就能获准残喘许多日子,以便那些生于厮,长于厮的人们还有片刻光景的叙述和叨念。虽然,迟早,将要走上一座大厦,站在城市的最尖锐的顶点上来俯瞰新生活,来观察人们的新姿态和新样子,也有一种新记载和新挂念。推耸一切的少年人到老年人的时光,恐怕不逗留的,也不爱这样停顿下来感伤,我们所要记忆的老街将更添多,情怀将更深。因此,有时候就觉得没处着手开始回顾往昔,不晓得怎样拆开时光,留一种深刻和廓大;也不晓得怎样叙述听觉,把曾经道听途说和真假莫辨的流言蜚语变为一些美丽的图案,植入这些黑色印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