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芳华,我进了周府,做了一名侍婢。明着是伺候小姐读书认字,暗里三更需与老爷巫山云雨。
自家道中落那年,被卖入娼寮,我早已学会了知足。温润如水的妈妈说过,这乱世,能够活着,便已是上天赐予的最大恩惠。我想既然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了贵贱之分,更无需抱怨。 更何况他是我的恩人,从花大把银子买我春宵一刻的常客到替我赎了身的恩人。 所以每一个夜半时分,银月似水自窗沿处弥漫,我望着身边渐入老境酣睡的脸庞,并未觉不满。 年已迟暮的他妻妾成群,不能再额外拨给我一个名分。因对我还有半点怜惜之情,也从不让我去染指重活。 闲时午后,我与他谈论及词人一派,我轻言道,最爱辛弃疾。 他手捋长髯,凝神望着我,半响颔首启齿道,可惜你错为女儿身了,否则日后必然有番大作为。 我不置可否的浅笑。他轻叹着,手掠过我的青丝,让你跟着我,也实在是委屈了你。我依旧微笑道,不,现在岁月静好,也应知足了。 二五年华又一度春秋之际,周家小姐于七月流火时日便许配给了城里有名望的大户人家。她不喜读书,却对镜梳妆尤为欢喜,还喜和丫鬟们打听未来相公的传言。 她听后总是会宛若一束待放的蔷薇在脸上飞起绯红色的云团,掩着小嘴又娇又羞地笑着。院子里栀子花开得已盛,喜嬉闹的她却安静地坐在板凳上,一针一线地在华美的绫罗绸缎上绣起一对栩栩如生的戏水鸳鸯,脸上怒放着蜜色的笑意。 我手执着一卷厚重的书籍,陪着她浅笑。我只是莫名的想到了那拥有着俊朗年轻面容,才气纵横的翩翩白衣少年,忽的觉得一阵心痛。 花前月下,他为我泼墨作画,同我吟诗作对。映着皎洁的月色,双双许下了海枯石烂的誓言。他凝眉认真说爱你。他恳切地不容置疑的说娶我进门。我信了,将一场冠冕堂皇的盛大戏曲当了真。 我一心陷入这华美的幻境,以致听到有人要将我赎了身,竟不觉得有多欢喜反而淡淡忧伤。于是我挥毫写下了那样一封仓皇无措的信。 只是我满心焦灼差人送去的信,最终石沉了大海。我不会忘却那日烈阳下的等待,等待那白衣少年的来到,直至绝望。 风尘女子的爱就像幻境一样盛大华美,却又那么存在的不真实,到头来只是妄言。所以我可以那么从容不迫的踏进了周府,忘却了往生。 对于她埋藏着无限的小欢喜,我没有嫉妒,没有恨意,只是有点淡淡的悲伤。她还那么天真,而我的心境已入了迟暮,剩下的只有沉静。 周老爷病重之时,我被各房妻妾逼出了周府。她们污蔑我与那厨房间的小厮偷情,亦不愿让我见他。我无悲更无喜,跪在了他的门外,叩拜,再一次的叩拜,而后转身拂袖离去。仅是为了报答他对我的赎身之恩,怕是以后再无回报。 行走在街市上,人迹罕至,只有两三小贩站在茅檐之下躲避着骄阳灼灼。我再一次来到了那不愿回想的烟尘之地,见了妈妈。她执起我的芊芊细手,依旧如玉般笑道,这几年你出落得更加标致了。要不要再回到妈妈这儿来吧,姐妹们都很想念你。 我疲惫的摇了摇头,罢了,罢了。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之身,怎可如此轻易废置。我还有点零碎的银两,准备买一条游舫,好游山玩水之用。 她仔细的端详着我的脸,轻轻地抚摩着,你心性孤傲,一直不容于这浊世。今日看来,想必也是学会了谋生卖笑之道。只是这些日子,怕是过得不好,心头是否有怨? 我起身零落了一地的淡然又有些悲戚的笑,清袖宛若浮云飘扬,身影绰约,三千青丝自温软香肩倾泻而下,妖娆如花。我最近新编了一支舞,求妈妈看看。我舞得凌乱,舞得绝美,只求忘却心中那怨。 自此我的身体已成了谋生的工具,肮脏不堪。而那秦淮河畔,不知有多少姐妹与我一般,奉献了自己的身体。在那红烛微光中,载歌载舞,清秀的面容下不知有多少苦泪。 但我们只是卖笑的风尘女子,忧愁如深宫怨妇的神色是不会有人捧着大把银两甘愿来买的,只能如夏花正盛般的笑。至于恨,也无人可以埋怨,自己的命本就是如此的下贱,这乱世又有谁会怜。 二九年华,我愿抛弃前世今生,取我最爱的辛弃疾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更名换姓为柳如是。从此世间再无杨爱之人,此生我只有柳如是这个名字。 如当日所说,我真的用闲钱买下了一艘游舫,于江南湖畔边游玩,只为寻找志趣相投的文人墨客。 第一份我送上的请帖,是给陈子龙,我曾经如此深爱的那个白衣少年。 我着一件男装,临船而立,望着来来往往的游人,试图寻找着那抹熟悉的素白色。 他只消一眼,便站立着愣住了,脸上荡着错愕的神情,随后急步上前,小爱,原来是你。 我淡笑着带着几分疏离,避开了他妄图伸过来的手,不语的望着他。 他尴尬的搓着手,当日我没有前去,是有苦衷的。小爱,你知道的我没有那么多钱可以去赎回你,也不可能向家里开口,必然会遭来双亲的反对。 我岂会不知道。你是既有名望又有地位,大户人家出身的公子,而我只不过是在烟花之地卖笑的女子。这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我一个人编织出来的幻想。我又怎敢怪罪公子,只盼公子不要在意。我笑靥如花。 他的脸上深红色逐渐扩散,局促不安,小爱,我。 我打断了他的话,沉静地说道,公子,请唤我如是,这世间再无杨爱之人。我此次拜访,是为了以诗会友,仰慕众位才子的才气。我连连作揖,转身告退。 文人墨客,也不过就是一群好玩狂放之辈。已是黄昏时刻,游舫上已经来了数几十位文人,吟诗作对,琴棋诗画,还有几位姐妹歌舞。酌一壶美酒,我面色微红,妖娆绝美的如绽放的桃花。听他们对我的此句大发夸赞其清新婉约,又赞我所画颇有灵气,又惊讶我的字迹如此完美。我的目光冷冷,对着这群文人不禁冷嘲热讽。嘴边却仍是洋溢着欢喜的笑容,还望着那在一旁暗自神伤的陈生。 这场戏终于落幕,我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结果。我要让那负心的男子看到我怒放的绝美容颜,纵横的才华,要让他看到曾经的烟花女子早已灼灼其华,更要让他看到这所有的一切,已经不再属于他了。于此时,借这些文人之口,使我声名大振。秦淮河两岸,再无人不知晓柳如是的名字。 我敬了他一杯酒,敬轰轰烈烈的过往,敬我曾经如此天真地爱着一个男人,敬我一偿夙愿。温热的酒香入口,没有苦没有甜,我只觉得这往昔一片荒凉。我与他,真的有爱过么。于我最美丽的芳华,于纸醉金迷的风尘之地,遇见了那般翩翩白衣少年。说着美好到不会海枯石烂的情话,曾那么天真的将自己托付给他。可是最终我们都背道而驰,相互离弃。在同样的岁月中,那些说的美好情话,说着要一起死去。但我不曾寻死,他亦不曾殉情。其实每一个人爱的只是自己,爱别人都太容易舍弃。 我望着潋滟的湖光,延安变异就是歌舞升平,流光溢彩,这是一个更加盛大的幻境。夜深时分,湖边隐约的映出水色明月。那游舫中的人影晃动,红烛摇曳。可是当我蓦然回首,再也找不到原来引我的路的那个人了。微风拂面,我只觉得一行清泪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