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居住的楼房搬来了一个新住户。
我住的楼房在郊区,四周都是些有着浓密绿叶的树,但它们并没有挡住住在四楼的我的视线。我很庆幸自己选了这样好的楼层,它所给予我的,是眼下浓密的绿,以及不远处低矮的、密密麻麻如格子笼那样码着的灰色城市住楼。
前些日子一直在忙着写杂志社催了几个月的稿子,几乎四十个小时都没有合过眼。老天不负有心人,稿子终于写成了,我很满意文中那些巧妙的文学技巧,主编似乎也很高兴,在电话中不断夸赞。
终于有了空闲!我悠闲地躺在床上,鸟儿在我的窗边不停地婉转啼叫。
我突然记起了自己的新邻居!别人搬过来而不去欢迎是很不礼貌的。
我穿戴好,登向六楼。其间,我不停地搓着手,想着自己该说些什么。我一直以来是一个不善言谈的人,一些话就是无法穿过喉头,即使是一些得到证实的公理之类的。但我对动物似乎心有灵犀,我曾和弟弟做过一次游戏,比赛谁能得到街头一个陌生狼犬的信任。我带着满心的惊异获胜了。于是后来,我鬼使神差地爱上了任何一个动物。面对它们黑黝黝的眼珠,我似乎打破了自己心口的一块堵挡的墙,不再压抑,很是释然。可由于工作原因,我并没有时间照料一个动物,而原来的邻居并未养宠物,这着实有些让我失望,心里像是被一个铁爪狠狠地揪了一下。我想我的生活无法在没有动物的环境下得到完美的延续。我看了一下窗外,那些不断啼叫的鸟是我唯一的慰藉。
我叩响了那扇还没有撕下塑料膜的木门,心里还在忐忑地想着屋子的主人是男是女,是俊是丑。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了,这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门旁站着一个略矮于我的男人,年纪三十左右,与我相仿,由于超强的吸收能力使他的身材显得十分魁梧,每走一步地面好像就会震塌。他用温和的目光仔细而又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您好。”我伸出渗出了汗的手,“我是四楼的小六,欢迎您的到来。”我提高音量,抑制手的颤抖,掩盖我的紧张。
“你好。我叫高木。”忽的,一声犬吠打断了男主人的自我介绍,那吠声中夹杂着威慑和恐吓,大概是狗的本能吧。男主人摸了摸它的脊梁,手从尾巴轻抚到头部,我意识到他的一个严重错误——不能逆摸狗背,因为狗的毛一般由上而下顺滑地贴在背上,这样摸对狗来说并不舒服。不过,这是一条奇怪的狗,在主人这样抚摸之后,那种由肺里的气体撞击声带而发出的低微的咆哮变成有一丝欢迎意思的叫声。它摇着尾巴站到了主人的面前,爪子踩着我的脚,前爪抓着我的膝盖,伸长脖子嗅着我低垂的手,我猜测它在闻我的气味,这表明它初步接纳我了。
高木引我进了屋,他告诉我他们夫妻俩住在这间屋子,因为妻子怀孕了,所以他想远离城市的烟硝,多呼吸清爽的空气,有利于生出的宝宝更加健康。
在与高木谈话时,我不时地观察那只狗。
那是一只普通的狗。
我的心中有了些许微妙的兴奋,像冬天冰雪封闭的世界中,一朵蔷薇花顺着凸起的冰壁慢慢往上爬,带给这个单调的空间里,一丝不一样的色泽,一缕前所未有的芬芳。而我空荡荡的心房就是那个世界吧。
我所想要的世界很简单,在一个并不富丽堂皇的单家独院里,种种虎皮兰,搬一套木桌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安静地看四维的文字,幸福地抒写自己心中最纯真的、最美妙的事。但我最希望的,是有小狗,一只可爱的小狗在花坛里追蜂嘻蝶,和我一起在青葱欲滴的草坪上打滚,一起看天上飘来飘去的白云,在柔软的大床上做荒诞的梦。
就是这样一个世界。
好像一个梦的梦想。
“你是《单车年华》的作者吗?”高木突然问我,他似乎在我脸上捕捉到了一丝沾附《单车年华》的信息。
“是的。”我轻描淡写地说,而他好像表现得十分高兴,他说我叫小六,《单车年华》的作者也叫小六,一个普通人是不会取一个离奇而又与某名人一模一样的名字。高木说了很多话,我都不太在意,我一直盯着那只叫阿雅的狗。
在我们谈话时,它一直在家里的各个房间进进出出,还站在主人的前面,挺直了背,昂起头,眼睛朝天花板的方向观望,不时也象征性地用冰凉的黑鼻子碰碰我的手指,以此作为打招呼的表示。它甚至有好几次爬上了高木的肩膀,用猩红的舌头使劲舔他的脸,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串串黏稠的口水,可他并不像其他狗主人那样生气,还亲昵地抱了抱它的头。它调皮地解开了正蹲着择菜的女主人的围裙,女主人刚要责怪,它的眼睛便立马湿润了,还用头去蹭女主人的腿,女主人不忍心,只好给了它一块刚炖好的肉。于是,它又在屋里扬起高傲的头颅走来走去。
它的毛色亮洁,看得出主人把它照料得很好,我甚至隐隐觉得它才是屋子的主人。
天气变得很冷了,温度计的水银几乎要贴近水的冰点。屋里很干燥,心里像是压抑得无法跳动,我准备放下手头的稿子,出去活动活动。我在毛衣外加了一件厚重的羽绒服,镜子里的我臃肿得像一只企鹅。
我的眼睛掉入了一片白色之中,积雪尚未消融,在微弱阳光的照射下,发出刺眼的光晕。树的叶子在一夜之间凋落,又被厚厚的雪覆盖,只留下黑色的枯树枝桠突兀地站在雪地中。有一棵碗口粗的树,上面不知何故留下了一个丑陋的伤疤,像一只眼睛。
河边的小道上除了我没有其他人,至少我认为是这样的,谁也不会放弃温暖的被窝,一大清早来到寒冷的室外,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我突然觉得有些孤单,但我很快打消了这种想法,因为在我前方的不远处,有三串脚印,两串大的,还有一串似乎是小动物特有的纤细的足迹。那三串脚印很清晰,并没有被持续的小雪所覆盖。
远远的,我的眼帘映入了两个人的身影,是高木小俩口!我赶快跑过去打招呼。高木很是惊讶地看着我。
高木和他的妻子都穿得很多,两件毛衣外还衬着一件羊绒衫,尤其是他的妻子,外面还紧裹着一件羽绒服。高木若有所思地说:“房子刚装修,对孩子不好,专家还说,在干燥的天气里要多呼吸新鲜空气。我们又怕冻着孩子,所以穿得像企鹅,呵呵!”真是细心的小两口!
从他们一搬过来,我就对他们产生了好感,细心,善良,和善,还养了一条狗,那么爱护和精心地照料!我对爱狗之人总有一种敬意,尊重生命的生命不值得尊重?
阿雅被女主人紧紧地抱在怀中,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毛色光泽,还带着一种很迷人的茉莉花香。耳朵上的毛被主人有心地烫成卷形,像极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王后!我摸了摸它的肚子,很有弹性,已经储备了过冬所必需的皮下脂肪。它还穿着一件五颜六色的毛衣,上面用黑色的线钩织出几个字符:Ayar。这件印有阿雅名字的毛衣很是合它的身,每一针都织得恰到好处。我对针线活儿造诣不深,但就一个消费者来说,这足以令我毫不犹豫地花高价买下。
“这件狗衣在哪里买的?上面竟还有阿雅的名字呢!”我摸了摸阿雅昂起的头。
“自己织的。”女主人笑了笑,“还不错吧?”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心中像有一丝溶解的阳光蔓延开来。
阿雅跳下来,围着我们三个人跳来跳去,不时发出快活的叫声。
以后,我经常看到他们带着阿雅来河边散步。
不久,女主人生出了那个折磨了她十来个月的小东西。作为邻居,我带着衷心的祝福去看望他们。小东西很轻,闭着眼睛哇哇大哭,贪婪地呼吸着人世间的第一口空气。这是个男孩,透过白色的肌肤甚至可以看见里面交错的血管。小东西生得很胖,甚是可爱。
那天,鞭炮的爆炸声回荡在空中,碎屑漫天飞舞。我看见阿雅远远地躲在一个角落,蜷缩着身子。也许,它怕剧烈的响声吧。
小两口几乎把所有的精力放在了小东西的身上。那天清晨五点,我出门锻炼,随身把高木所借的书带过去。正准备敲门时,我突然想起来,也许,他们还没醒吧。我透过窗,看见屋内灯火通明,高木正在看书。
高木打开门,身后并没有跟着阿雅,他的妻子在卫生间里洗尿布。我感觉有些奇怪,以往,我还在梦中,便被阿雅的叫声惊醒,高木曾对我说阿雅平时总要在夜间醒来一次,并要活动活动,他们并没有感到不妥。而我是个爱狗之人,自然也并不抱怨。
记得又一次,阿雅因为贪玩走远了。高木便不停地寻找,从屋西到屋东,从林里到林外。终于在湖畔找到了,原来阿雅掉入了水中。当时气温只有五度,阿雅的身体冻得僵硬,高木毫不犹豫地跳到湖中,救出了阿雅。
我把书递给高木。
“你们起得真早啊。阿雅呢?”
“不知道。”高木向屋里张望了一下,没有阿雅,“不知躲在哪儿睡觉呢。”平静的语气。
我轻轻地唤了一声阿雅,它从一个小箱子里爬了出来,几乎是在地上匍匐。我赶紧抱起了它。它的身体冰凉,眼睛半眯着,十分懒散的样子。
“它,它怎么这样冰凉?”
“天气冷了吗。”高木的视角始终没有从那本封面上映着《婴儿早教》的书上移开。
“以前它不是在你房里睡吗?我记得你的卧室里是有空调的。”我紧紧抱住了阿雅,试图用我的体温除去它的寒冷。
“它晚上经常无端地嗥叫,这你是知道的。即使你我不在意,但宝宝总会在意吧。”他出于礼节性地看了我一眼,并且语气变得不耐烦,似乎想早点结束我们之间的谈话。
“那你应该在盒子里垫床被子呀!”我指向空空如也的纸盒。
“我们昨天一直在照料宝宝,并没有发现阿雅。”
我什么也没说,因为我知道,照这样说下去完全是徒劳。我的心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滋味占领了,当我慢慢梳理开它们的藤蔓时,沉淀出它们的真实面貌,一是诧异,二是愤怒。
愤怒在于他们竟是那样不爱惜自己的狗,狗也是一条生命呀。我的朋友巴尔住在小兴安岭,他是一个猎人,有一只忠诚的猎狗。在一次打猎中,它与一头成年的驼鹿搏斗时,被驼鹿的大角顶起,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从此,肚皮上留下了一条长又清晰的伤痕。还有一次日落时,它和巴尔打完猎回到帐篷里时,一头熊突然挡在了他们的面前。这是一头饥饿的熊。也许是它难耐饥饿,竟铤而走险挡在了人的面前。熊出现得太突然了,巴尔的枪来不及滑向手中,而熊已经近在咫尺!然而在这时,猎犬扑了上去,它咬住熊的手臂,给主人端枪的宝贵时间,熊受伤逃走了,猎犬却被熊扯断了尾巴。这都是巴尔寄信告诉我的。狗对人的感情,由此可见一斑。
从那时起,河边散步时再也没有看见阿雅的身影,只见到高木一家三口。阿雅只能在家门口等着他们回来。
那天,我从编辑部下班回家,看见阿雅正蜷缩在我的门前,身体僵硬。我急忙抱它进了屋。它怔怔地卧在地板上,眼睛呆滞地望着前方。它双腿交叉在地上,脑袋懒散地靠在腿上。它的毛色失去了昔日的光泽,黑黑的,一撮一撮结在一起,看得出来有好几个星期没有洗澡了。我拿起一块芒果派轻轻放在它的面前,它连闻也不闻一下,我轻唤它的名字,阿雅瞄了我一眼,像隔了一层雾气。
我的心像是被谁拿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泛起的波澜久久无法停息。
阳光透过叶罅映到地上,支离破碎。
杨逸辰于二零一一年十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