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淡薄的月色随着流动的风在池塘明朗的水面上浮动,偶尔有一只或大或小的气泡升至眼前,再消失不见。
屋顶的横木在素色的被子上投下巨大的阴影,佐助朝里面缩了缩脖子,说嗯,哥哥你讲吧。
从前,呃,从前有一个公主,叫……鼬打了个哈欠,揉揉自己酸涩的额角。
不要不要,又是公主,一点都不切实际。佐助伸出手在鼬的眼前挥了挥,讲个实际点儿的。
鼬无可奈何地摊摊手,童话故事实际点儿那就不叫童话故事了。
佐助于是气呼呼地转过身去,嘴里嘟囔着“哥哥大笨蛋”之类云云。
鼬的脑子里灵光一闪,佐助,你听说过关于宇智波一族的故事么?
缩在被窝里的黑色眼睛眨了眨,歪过脑袋盯着鼬。
鼬伸手掖了掖佐助的被角,停顿了一下,似乎要从夜晚浓郁的水气中搜刮出有个美丽的故事。突然晚归的风掀起了窗帘,稀薄的夜色中隐隐
透出终结谷那两座石像模糊不清的影子。
佐助,你看呐。
少年伸长脖子朝兄长目光所及的方向望去,一朵途径的云恰巧挡住了唯一明亮的阳光。终结谷中的两座石像对峙站立,却看不清棱角,空留那重叠的背影映在自己的眼眶里。
佐助突然醒了,觉得口渴。
他掀开被子,暴露在外的小腿敏感地向后缩了一下。夜里有风,佐助朝窗外看去,终结谷的石像依旧只吝啬地留下一个生硬的背影,和着月
光钻进自己的卧房。
佐助盯着那黑黝黝的影子又看了一会儿,直到最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这才想起自己是要去厨房喝水。于是一翻身下了床,索性连鞋也
没穿,噔噔噔地冲了出去。
厨房的地砖很凉。佐助站在那儿,只觉得那凉气儿一路顺着脚底心往上爬,爬到心口时却又觉得周身上下燥热地厉害。
佐助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捧到手心里一口口慢慢地啜。玻璃杯切割的角度让透明的液体看起来仿佛一面破碎的镜子,映出自己疲惫乌青的眼
角。
这是第几个晚上了?压根没有办法休息。
秋天的风很大,肆虐的刀子不断切割着暴露在外的皮肤。佐助微微侧了侧身,风突然猛烈起来,叫嚣着穿过他的身体。佐助觉得自己几乎成
了一只烂掉的竹篓,伤口在气流中被越扯越大,空虚地只剩下一只巨大的洞横亘在胸膛之上。
水仿佛变了质,哽在喉间落不下去。
佐助觉得自己很饿,腹腔中空荡荡地几乎能听见呼吸时产生的回音。他打开冰箱,冷气弥漫的角落里孤单地躺着几盘前些日剩下的小菜。由
于低温,菜肴中的油汁都被冻成了白花花的果冻。佐助盯着它们,觉得胃里翻腾地快要吐出来了。但是手却始终没有动,任由冷气呼呼地往外
跑。
佐助忍住了呕吐的欲望,尽管喉间一阵阵地泛酸。他发觉自己病了。开始无休止地觉得饿,期盼食物。可真正见到了事物他又不自觉地抵触
起来,仿佛一个厌食症的少年。
他开始只能喝水。用水来代替气体填补空虚。
出任务的时候他突然倒在卡卡西怀里,血红的眼睛刹时恢复成一片湛黑。卡卡西摸着他冰冷的额头皱着眉说佐助你病了,他虚弱地笑笑,不
置可否。
——宇智波族的创始人,叫斑。
——是很厉害的人吗?
——嗯,当然。
——有哥哥你厉害吗?
——……比哥哥厉害多了。
——噢……那哥哥你继续讲吧。
——宇智波斑,和初代一同打出了木叶的天下。
——那他现在岂不是很老?!
——……
——啊啊啊,哥哥你接着讲。
——他创造了宇智波一族傲人的瞳术,万花筒写轮眼……
——哇好厉害,哥哥你有吗?
——我……呃暂时还没有。
——那哥哥要加油,超过斑!
——我……
——哥哥你继续讲嘛!
——……斑,他还有一个弟弟。
佐助睁开眼睛,树影缝隙中的光线像雨一样落在自己身上,暖暖的。
他保持这个斜倚的姿势已然很久。粗糙的树干硌得他肩胛骨生疼。他不舒服地动了动,脖颈酸切肿胀。
风很高傲地从头顶掠了过去,树叶招摇地滑滑作响。佐助抬起一只手挡在鼻梁之上,光线却在这微小的空隙间刺了近来,让人觉得脑后一阵
眩晕。
他又躺了一会儿,顺便活动了一下小腿。由于长时间没有动的缘故,肌肉微微有些发麻,血液倒流途中有种酥痒的错觉。
佐助觉得自己的生活被完全打散。无法进食。饿。喝水度日。最可笑的是他现在只恩能在阳光灿烂的午后才能入睡,似乎一走进那间潮湿阴
暗的宇智波旧宅他就会惶恐不得安宁。
那间老房子,阴气很重。佐助想起鸣人说这句话时皱着鼻子的摸样,他说,我在这空气里闻见了哀愁的味道。
佐助想着,忽然歪着嘴角笑了起来。那败破的老房子,随处可见腐烂的木屑和则呢们也擦不干净的巨大玻璃,耳边总能听见白蚁啃噬灵魂的
声音。
毕竟死过那么多人。
佐助总是觉得那个晚上不存在什么幸存者。死的不是一群人,而是宇智波这个姓氏。
直到在忍者学校毕业之前佐助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照过镜子。至亲的鲜血湿润了木制的地板,一直都擦不干净。镜子上莫名地生出了无数锈
斑,暗红色,仿佛是宇智波一族枉死的冤魂在垂死之际伸长手臂徒劳地印上一个沾血的指印。镜子里的自己苍白且物理,模糊不清的影子犹如
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怎么可能不害怕。怎么去奢求一个未满十岁的孩子不害怕。
三代提出将佐助寄养。下家都已联系好,偏偏被寄养的对象不肯挪窝。暗部的人回报说谁也不愿意在那个血腥味浓郁的地方多呆片刻,可佐
助只是倚着门框,伸出手似不经意般抹着飞溅上去的血迹,幽幽地盯着来人,眼神是无人能懂的倔强。
佐助不肯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像每一个幼稚的孩子一样,佐助固执地相信他死去的族人和父母会保护自己,无论他们以什么样的方式,毕竟自己是最后遗留的血脉。他每
天晚上睡觉时已然习惯了听幽灵们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又或是空洞地从他身边掠过。直到有一天佐助仔细地擦亮了浴室里的镜子,他发现自
己淡漠的表情中揉杂了无数宇智波一族枉死幽灵的脸。它们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攀附上自己的身体,为了期待重生般在他耳边绝望地哭泣。
于是他被迫背起了宇智波苟延残喘的姓氏,为了宇智波而孤独地活下去。
——斑的弟弟和斑很像,他们关系很好。
——就像我和哥哥这样吗?
——呃,差不多吧。
——然后呢?
——然后,然后有一天,斑发现了一个关于万花筒写轮眼的秘密。
再次回到木叶之后佐助申请住到老宅去。他几乎病态地渴求幽灵们潮湿阴冷的安慰。他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了使命,能够问心无愧地直视每一个幽灵在灰色空洞的大眼睛,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
宇智波的老宅似乎有了灵性,对外抗击着这个陌生的入侵者。幽灵们不再现身,但却处处筑起围墙,佐助只的碰壁。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他觉得自己正在迅速脱离宇智波老宅,不管是谁抛弃了谁,总之他们越离越远。他开始无法接受那里潮湿的阴气,正如幽灵们不再接受他一样。
但佐助却不死心,一次次试探,希望幽灵们能够接纳他。他甚至伏帖在当年父母尸身横卧的地方,用手指抚摩着大片暗红色的血迹,试图听见母亲的声音。
终于有一天佐助听见了,母亲的声音从地底下传来,像一条温暖的毛毯将他裹紧。母亲说你走吧,你走吧。
他追问母亲为什么。母亲回答说你是知道的,你一直都是知道的。
那天晚上晴朗的木叶上空突然下起了雨,哗哗哗无比盛大。宇智波老宅在雨声中不断吱呀作响,仿佛一具风干的骨架正濒临倒塌。佐助终于感觉到了害怕。多年前孩童时代应产生的恐惧终于在这个雨夜彻弥漫。幽灵们不再像以前那样义无返顾地保护他。它们用尽一切无声的怒吼威迫他离开。
卡卡西坐在沙发上看《亲热天堂》,下雨和不下雨都与他保持这一劣习无关,卡卡西不喜欢下雨,如泣般的雨声让他静不下心来,就算是低级趣味也需要一个良好的氛围来营造嘛。卡卡西愤愤地想。
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地惹人心烦。卡卡西把自己从沙发上撑了起来,窗外雨景朦胧,卡卡西想起自来也曾用下雨的午夜来比喻过《亲热天堂》里女主角的眼睛。那可真是个绝妙的比喻啊。他揉着额角喃喃自语道。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急切却细微,像某种小兽惶恐掠过树丛的声音。
卡卡西几乎是冲出去开了门,甚至望了从猫眼里向外瞅一眼。多年职业的习惯让他在这种敲门声中下意识地紧张起来。
门还没被打开卡卡西就感觉到了门上的重压,他小心地拉开门,同时敏捷地伸出小腿接住了向前倾倒的来人。
佐助在卡卡西的怀里抬起头,湿漉漉的衣裤让他显得狼狈不堪。一双红色的写轮眼直勾勾地盯着卡卡西,几乎马上就要涌出血来。
卡卡西摸摸他的额头,不发烧,却凉得厉害。卡卡西皱皱眉,轻声问你怎么了?
佐助的眼睛依然通红,像是怒极了的豹子。
先进来再说吧。卡卡西将手夹在佐助掖下,试图将浑身是水的他拖进客厅。
少年冻地发青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僵硬的眼睫仍在不断得淌着水,似是一下子被太多的倾诉欲望压弯了腰,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
卡卡西只的耐心地等着。甚至连倾斜的姿势也没有变动一下。
佐助像是终于有了力气,伸出一只手死死地拽住了卡卡西的衣袖。纤维的布料被捏得变了形,有水不断从上方滴落到地板上。
他说卡卡西,我饿。
我真的好饿。
卡卡西惊讶地看着他的弟子狼吞虎咽地又咬下一口天妇罗,像是一个多日没能进食的流浪儿,上下咀嚼的唇角还微微有些发颤。
慢点儿。慢点儿。卡卡西不断地将汤递上去,虽然他的弟子一点也没有被噎着的迹象。
佐助没有知觉地进食,他只是单纯地觉得饿而已。无数声音在他耳边嘈杂着,听不清是对他的咒骂还是单纯的喃喃自语。他还听见母亲的声音,母亲说你走吧,你走吧。
卡卡西看见佐助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食物被卡在喉间,似乎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咽下去。他以为佐助是吃饱了,抑或是吃累了,却没想到佐助砰得一声栽倒在桌上,手里还捏着瓷制汤勺的长柄。卡卡西急忙上前去扶,少年的身体烫得骇人,惟有额头仍是一片冰冷。
卡卡西将佐助抱进卧房,被烧得通红的脸颊上尚留有雨水洗礼过的痕迹。卡卡西揉了揉佐助的头发,轻声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第二天早上鸣人和小樱来进行慰问。鸣人看着佐助苍白的脸色恨不能一拳头挥上去,他摇着佐助的肩膀问你明知道自己痛苦你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为什么啊?!佐助只觉得自己在鸣人的手掌之下快要被摇散架了,头疼得厉害。这时候小樱突然抹起了眼泪,声音断断续续却无比清晰,她用碧绿色的眼泪灼伤着佐助,她说佐助君你为什么要逼自己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呢?
佐助觉得那种铺天盖地的空虚感又来了,即便此时他的胃正发出消化不良的警告。
我做错了什么吗?
在与各种药丸汤剂做了无数次斗争之后佐助的体温终于恢复了正常。但他间歇性的暴食和厌食即便是纲手也没能治愈。这需要时间。体态丰腴的女人严肃得说。
卡卡西的家里有很多镜子,但佐助从未在那前面停留片刻。由此可见卡卡西是个极端自恋的人而佐助不是。然而有一天佐助突发奇想地站在了卡卡西最大的一面穿衣镜前端详自己,蓦得从自己身上剥离出另一个人的影子。
和宇智波家族的其他幽灵一样,它依附在自己身上。然而不用的是它隐藏地那样好,那样完美,几乎就要与自己融为一体。
甚至连眉角都如此相似。
佐助终于想起了什么,明白了什么。
为什么我如此痛苦,为什么母亲让我走,为什么,宇智波古宅不再容忍我的存在。
因为我背叛了这个姓氏,因为我背叛了自己。我让自己真正成为了唯一遗留的血脉。
因为我杀了你,鼬。
我杀了你,我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