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长烟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他最是爱赏景，尤其是洞庭的夜景。这种娘儿们般的嗜好与此人平日的杀伐冷厉可谓大相径庭，于是沦为背地里嘲笑他的谈资之一。
老杨头就碰运气地带着一群人顺着廊子摸了过来。
冷情的月亮就掉在了长亭阑干下的水上，被粼粼的水波模糊成酱，上下颠簸浮动，像极了跳跃的碎金。——这可真是漂亮，一辈子都摸着月黑风高的时辰出没杀人的老杨头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月亮，他甚至都快忘记月亮长啥样了。
相比之下，手底下这帮子小弟就显得比较见过世面，想来年轻人们道行不深，对天上那轮大白的印象还没有瞎掉，没看傻。副手就戳了戳老杨头，把他戳醒，指了指远处那个抱着刀、凭栏赏景出神的男人。
——他果然在这。
老杨头心里一惊，然后脸色迅速沉下来，捉刀在手，使了几个眼色，训练有素的杀手们开始动作起来。
刚猫着腰迈出一步，不知怎的，腿肚子竟有些打抖。
这次带队是他这么多年来见过最大的一次阵仗，来了二三十个，已经不能说是组织里的好苗子了，虽然年轻，全都是精良的顶尖好手，日后本事不可限量。但是面对眼前这一号杀神，老杨头心里还真没底。
妈的，拼了——老杨头一咬牙——都是组织里边一样的元老人物，老子干过的大差事也不比他少，论起辈分还大他一点，他也就刀快点，怕他个鸟，今晚把他给做了，老子以后洗手不干了。
他的目光猛然凌厉，带上了一丝狠辣，脚下发力，带起一道劲风便要朝前扑杀而去。
然而他抬头的那一刻，恰看见刀光狂闪，与清幽的月光一色，难以分辨，那穿着一袭长衫的男人形如鬼魅，在人群里穿梭闪烁，一柄长刀化为白练，绕着他上下翻飞，长发在脑后疯狂地飘扬，连天上的那大白都为之惊颤，不小心抖了手，满怀的月光霎时倾泻而下，在人堆里催开了一蓬又一蓬妖娆的血花。
手一挥，骨一堆！
几十人脖颈处，颈动脉被割断，鲜血飞喷出几米远的景象是什么样的？老杨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他偏偏就看到了。尚还能感觉到几道血箭射在脸上，煞是温热的时候，眼前一道惊艳的白练掠过，绽放开来，昏暗了月，点亮了夜分。
他又是有多久没有见过光，没有见过这么亮的光了？
老杨头不记得了，他只觉得天上地下只剩着了眼前的这道光。
——
连杀三十一人。
长烟不动，甚至连刀也不收。
他也不敢动。
月亮羞于自己的疏忽，拉过乌云遮住了脸，又小心翼翼地将洒落人间的繁华收拾起。长亭再次归于平静，耳旁甚至能听到月光拂过湖面的声音。
身后传来一口倒吸凉气的声音。
然后听到一个厚实的嗓音：“你又杀我一批人，还都是些难得的苗子，这帐可算不清了。”
长烟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没敢出声，捏住刀柄的手心满是汗水。
——他知道他该拼了，再多一秒，他的脑袋也要和脖子分家。
月亮的手又颤巍巍一抖，乌云乘势逃开，天上繁星闪烁，银河涌起微波，兵荒马乱间，一缕银丝谪入凡尘，旋即被洞庭湖轻轻柔柔的搂住，深情一吻，融化了时间，千年的淡漠凝为一瞬。
惊艳中，他出刀。
——
温都宗磐轻笑着倚在阑干边，长烟的脸色已是一片惨白。
“我不杀你。”
闻言，长烟抬起头瞪着他。
只见他随手挽个剑花，眼神有些轻佻，用发音有些生涩的汉语和拙劣的话题转移方式继续说道，“我听说你喜欢看洞庭湖的月亮。”
长烟看了一眼湖上的月光，没有说话。
“看来是这样，”温都宗磐的嘴角扬起了一丝讥讽，“我知道你为什么叛出组织。你是汉人，你知道了我们是异族人，你不愿意当国贼，嗯。”
他顿了一下，望向了长烟的刀，“刀是好刀，可惜缺了个口。是上次被蒲察极烈砍出来的吧，这个莽汉终是比不上你，用他的头也只不过换来一个豁口而已。”
“喔，也不是他想换，不久前的那次行动，京城里的大火把你妹妹烧死了——那个一直不肯认你的妹妹——火原来是蒲察负责放的，难怪你连夜出逃，却还要冒着风险砍他的头。是这个原因呢。”
温都宗磐又顿了一下，他看到长烟握刀的手明显剧烈的一抽，眼里流露出疯狂的怨毒。
于是他哈哈大笑，笑声分外刺耳：“我就喜欢你这副模样，你的刀够快，够狠，你够傲气，刀法自视甚高，不过这都比不上往你心上砍上一刀来的厉害！”
他一扬剑，挑起脚边老杨头的人头，然后嫌恶地抛进了湖中。这一下竟直接惊破镜一般的湖面，激起骇浪，惊走了月亮，砸碎了镜面上美丽的软金，先前的绝世美景仿佛梦醒，消失得了无痕迹。
长烟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在这一刻被抽走、抽空，他脚下踉跄，跌坐下来，也跌落了刻不离身的长刀，有一种无言的绝望在心头蔓延滋长。
见状，温度宗磐笑得越发放纵，转身大步而去，而话语却仿佛千斤重石一样击在长烟的胸口，令他眼冒金星，脾脏翻涌，久久不散。
“你的刀，你的心，你的江山，在我面前都不过如这洞庭的水和水上的月，脆弱得一下便能击碎。”
——
夜幕又一次笼罩。
东京的夜纵情声色，昌盛繁华 ，令无数利禄熏心之徒为之眼红疯狂。
一间京城有名的酒楼在今晚被整个包了下来。
温都宗磐在窗前傲然而立，冷眼看这灯红酒绿。
他呷了一口杯中酒，招牌式地轻笑到：“今晚便要乱这京都，为我大军兵临城下前造势。”
——现在只需要等待，时辰一到，斩首行动开始，这城里位高权重的大员们一个也逃不掉。
身后的侍卫毕恭毕敬地弯下了身子：“神机妙算。”
温都宗磐的脸上挂起了笑容，这侍从也懂得用汉语的成语了。
“只是我不明白，”侍卫小心地问了一句，“为什么您不杀那长烟，他可是害死了我们不少优秀的杀手。”
温都宗磐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右手的新添的伤，道：“这小子是个扎手的刺头，若真拼起命来，恐怕我也要被他拼下几块肉来，不要无谓的损失。汉人有句话叫上兵伐谋，只要击垮他的精神就够了，他已成废人……”
簌——
破风声起，然而便是箭至！
酒楼顿时乱成一锅。
美好的轻歌曼舞瞬间支离破碎，仿佛猛然遭遇飞石的平静湖面！
——
滴滴答答——
猩红的血顺着温都宗磐的手流过他沾满了别人的血的剑，然后滴落在长廊上——这长廊打造得颇有巴陵洞庭湖那边廊子的味道，这让他想起了在来东京之前的洞庭湖那一晚。
然而身体远离危险的本能却不容许他多想，催促着他继续逃。
一念及此，他不由怨恨地咬牙——究竟是谁走了风声，折了他手下仅余的几位好手和一干侍从，弄得他现在如此狼狈。
他心中忽然横生一丝警觉。
电光石火间他毫不犹豫地凭借久经危险锻炼出的本能朝前一扑，下一秒身后便是劲风横扫而过！
中伏了！
他顾不得细看，仓皇一个前滚翻扯开距离，再起身，不禁惊得瞪大了眼……
“怎么可能…。你不是…”
——
白练乍起，仍然惊艳无比。
——
其实东京的湖也挺美，夜景竟和洞庭湖有几分神似。
——
长烟抱着刀，有些懒散地靠在阑干上。
月光抚摸着他的眼皮，使他带上几分倦意。
百无聊赖，眼角余光忽然一扫，他顺手抓起一颗小石子儿，投入水中。
一下子激起千重波纹，击碎了平静的水面，击碎了水上的浮动流离的月光，打破了这片绝美湖景的宁静，打破了这一片难得的梦幻。
激荡过后，一切归于平静。
只见湖面、波浪、月光又缓缓凝结起来，被惊走的宁静也在空气中悄然聚拢，不久后凝为一体。
这如梦似幻的景象竟再次呈现，亦真亦假，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
这一刹那，天地间碎裂的万物都破镜重圆！
涅槃之中，他恍惚听到了手中的刀发出长啸，血浓于水的妹妹在轻声哼着儿时的童谣，还有他的国家，他的江山——就如复生腾飞的妖凤，如此多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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