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全世界的春雨都汇集到这个城市,那这里岂不是成了思念的洪流?
虽说春分已至,可清晨一如冬日的寒冷,冷入心脾的雨肆无忌惮地飘打在窗面,然后迅速的划出一条垂落的痕迹,最后汇到锈渍斑斑的窗轨上,静静地流淌着。
屋内封闭的空间充满了木材的陈腐气味,并且混和着温室气体充斥得窗户内布满水雾,透过玻璃望向外边的景色,如同抚摸着一张因时光的冲刷而变得无法辨认的照片。愈发的保存完好,记忆中的人却愈难挽留。属于他的一切一切,已在记忆的洪流中逐渐冲刷掉,最后只是剩下一个失去了灵魂的轮廓。
初愔是这所房子的主人。她独居在这所房子已经四年了,遇过四年这样的霪雨春季,也习惯了四年的孤独感。外面乃至屋内的环境几乎是阴暗的,屋内连灯也没开。刚才她又一次打破了杯子。这是她今天所打破的第二只杯子,此外还有一个水果盘子。她拿起杯子却失手滑落的那一刻,心脏差不多提到喉眼,当瓷瓦乍裂时清脆的声音刺穿了压抑得令人窒息的空间,直到房子重归了平静,那颗吓坏的心才重新降落。初愔恍恍惚惚地蹲了下来,缓缓地伸出她那只白皙而又瘦削得令人心寒的手,试图去拣起杯子的碎片。可是,锋利的碎片边缘却毫不留情的割破了她的食指,。她倏地缩回手,疼痛感一下子传递到身体上的每一条神经,袭遍全身。新鲜的深红色的血液从伤口中冒出来,她下意识地把手指放到口中吸了一下,血腥的味道充斥着舌头上的每一个感官。那一刻,她脑海中濒临遗忘的各种情景就如一幕幕录像回放在眼前,但是她真正需要的并不是记忆。
她的身体向后背靠着藤椅,坐在透着寒气的地面上。受伤的手也释放到地上。可是,血液仍是不断的流出来,最后承载不了,流到地上,占碰了灰尘。
初愔的前方是房间里唯一的一扇窗户,尽管眼睛所看到的只是景物的轮廓,但是黑压压的云却是可以分辨开来。玻璃上那一块绿得发黑的阴影是这条屋村的一小片防风林树冠随风而动,摇摇晃晃。雨点仍不时落到窗户上,弄出“嗒嗒”的声响。窗口边是她的办公桌,尽管窗户是关好的了,簌簌的风还是从缝隙中争先恐后地钻进来,并且擅自掀起了A4宣纸的一角;零星的雨水溅到桌面上。只是直到她手上的血液凝固了,也不至于有纸张吹落,有凹处积水。初愔的长发散落在肩上,她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在藤椅前。一颗滚烫的泪水从她的脸颊滑落下来,她的喉咙已经开始抽泣,她的脑海里已经开始翻动着他们的“旧相簿”。
她为他做饭,却切伤了手指头,他边骂她笨,便心痛地为她用酒精消毒,用绷带包扎;并且温柔地为她擦去眼角的眼泪。
她坐在他的单车后座上,骑向通红夕阳那边的那刻,她听住了他说了让她感动得眼泪直流的誓言,她会毫不怀疑的相信,那绝对不是“信誓旦旦”。
她总爱在夏天下雨的时候,拉着他的尾指满大街跑。他无奈地说她病了,幸好身边还有他的陪伴和照顾。她打了个喷嚏,说,不怕,我的身体可好了。
她说他的房间阴暗得不得了,对眼睛不好,便自作聪明地要把新灯泡换上。手湿淋淋地碰那旧灯泡就被电到了,结果灯换不成手还弄得生疼。他焦急地说,哎呀我的小公主快下来吓死我了啦。但是她仍不心息,双手在衣服上磨蹭了几下,抿起嘴巴,下决心要把灯换上……
她爱他,能够为他做任何事。
可是,他如今却在何方?
忽然她落在楼下的手机响起了“大嘴巴”的铃声:只要大声说爱我我说愿陪你在左右,我会笑着说你将是我的巷口……这首歌叫“大声说爱我”,是他们最喜欢的歌曲。四年来,铃声始终没有换过,正如她对他的爱。
可是爱情难道就一定需要时间来证明吗?时间到了,可爱情却经不起考验。
初愔的呜咽声愈发厉害。外面一片雨的世界,滴滴嗒嗒的声音为她附和,却像顾忌着什么似的,不能放声哭泣,不能肆意地下起思念与牵挂交织的雨。
她的身体丝毫没有动过,她没有去接听。直到铃声停止了,自动转到留言信箱:
“初愔,我是小刘,干嘛不接电话?请假了两天病好点了没?我现在过来探望你,小丫抽不出空,不能来。听到留言给我回个电话吧。”
“嘟”的一声,留言戛然而止。整间屋子内,只萦绕着初愔清晰而急速的呼吸声。她终于把头埋到膝盖里,不知道她有没有泪痕满脸,总之外面的雨已经下得天昏地暗了。
外面的树木摇晃得越来越厉害。初愔并不多顾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寒冷。这几年一个人的生活,自己也记不起哭过多少遍了,感觉世界上只剩下了她一个,无缘无故地想起他,无缘无故的因为他而哭,谁又能清楚明了地解析――怎样才是思念的味道呢?
突如其来的离别,不是在济济人流的火车站,也不是罗曼蒂克的地下铁,却是在一封奶白得复古的信封里。难道之前提及过的远行就是这样不明不白地将她的爱拒之门外吗?他究竟是重复说过秋夕的诺言的呀。让她等,一直等,不觉得他很自私吗?可是不管哪一个女生是难以轻易地把诺言当成耳边的风的。
握着信封,上面承载的是初愔满脸的愕然,里面装载的却是会日积月累的思念。
初愔站了起来,血液一时没上大脑,跌跌撞撞地卧倒在长藤椅上。手机又响起来了,依旧熟悉的旋律,温柔轻微的音符却能汇集成强大的冲击力,她的心会震撼,但是她的坚持是不会动摇的。她还是没有接电话,留言的声音传递上来仍能听的清楚,那是一把熟悉而又陌生的嗓音,初愔压抑着抽泣,仔细的聆听:
“这里是…初愔吗?嗯,这几年来,你还好吗?我很辛苦才找到你的联系。我一直很想跟你说句话——对不起。我是——郜洺。”
初愔头脑一晃,郜洺,郜洺,四年来,心底一直在呼唤的名字,忽然间一下子钻出水面。她已经顾不及穿拖鞋了,脚踏着冰冷的地板,飞快地跑下楼去。她跑到手机的面前,清楚地看到还亮着的屏幕的屏幕上有两个未接来电。她质疑着自己的听觉,她已经久违了他的声音了,一切是多么的意外。可是眼前分明看到的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她不希望这只是幻觉,于是她毅然重拨了第二个来电,另一只手不停地抚顺蓬乱的头发。她静静地等待着电话的接通,屏住呼吸后,分明可以听得到心脏加速的“扑通扑通”的跳动声,四周紧张得快让人喘不过气来,感觉时间在这一刻凝滞了。终于电话接通并且接听了,那把自己无比祈盼的嗓音证明了刚才的并不是幻觉,“喂?”
初愔咽了咽一口水,久久地才吐出一句话,“你是——郜洺?”她压抑着此刻的忐忑不安的情绪,仔细地聆听对方的答案,“是的,我是。”
初愔绷紧的神经终于释放了,她就知道他一定会找她的。她心底想对他说的话堆积满心房,这个时候却因紧张和激动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终于在沉寂一段时间后,初愔正想说那句写在每天日记开头的“我很想你,洺”的那刻,电话那头的一句“对不起”先打破了沉默。
“对不起,初愔”,郜洺重复道,他已经猜到她就是初愔。“这几年来你还好吗?”
“我…。。我很好啊。”初愔终于哭起来了,她又高兴得笑起来。但是哭泣的声音是掩盖不了的,明显的呜咽声,郜洺哪会听不到。哭泣和笑容的交织是世界上极难表现的表情,表现出来的那人该是经历过多大的辛酸。
喜极而泣,其实是最可悲的。
“怎么哭了,你没事吧?”郜洺紧张地问道。
“我很想念你,你知道吗?你在哪里呀?”初愔激动地把话说得很大声。她只是希望他能体会到她是多么的想念他,这并不过分。
电话另一头又是一阵沉默。良久,郜洺缓缓道:“初愔,四年来,你还没有忘记我?为什么?”
“郜洺,我一直一个人生活,我的心里就只有你,并没有住过其他新的房客。让我来找你好吗?我们重新在一起,像高中时候我们恋爱那样……”
“初愔,你听我说。我刚大学毕业,不久前才我到了一份设计类职业,工作还没有稳定下来,然后生活起起跌跌,颇不宁静的。我想还是待我事业有成的时候,再把你接过来。有我们的房子,我们恋爱一两年后,然后我们结婚。”
初愔还是一阵失落感,但是她想等到郜洺事业颇有成绩的时候应该是不久的事,因为她知道他是一个很有才干的男生。
“但是,但是我真的很想你,很想看见你。不希望你是遥不可及的,你会体会我这些年来是怎么熬的。不知道你是变成什么样子了。但是我没有变,我为着你把一切都保持着着原来的摸样,包括我的爱。”她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瘦削的脸孔,才知道自己对最爱的人撒了一个美丽的谎言。
“我如何也联系不到你了,以为你就这么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我很惶恐,我一直就在惶恐与思念交织的苦痛中喘着气。支撑着我继续熬下去的是你的承诺。我极力忍受着很多人对我的白目,我只是为着我的守候。难道这也有错?我已经厌恶泪水的苦咸味了。那时没有谁在我身边安慰我,鼓励我。我只想到你,你是我唯一的坚持,无论多久,我会一直坚持我的坚持。还记得吗,你叫我要坚强,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要流眼泪。”
郜洺把初愔说的一字一句都听在心里。她的语气平缓,可每一句话中都透露着难以抗拒的气息,怔怔地只感觉一股震撼心灵的摄力。“好了,初愔,别这样。”郜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自私,内心的愧疚感一下子涌来。但是他咬咬牙,他知道该表达的始终要表达出来。
“哎,洺,你怎么搞得那么乱。衣服,鞋子,袜子到处乱扔。哎哟,这条白色的领带你怎么扔地上了?你不记得这条领带很重要的吗?难道你扔领带就像换女朋友那么随便吗?”
“行啦行啦,我不是那个意思了啦。你帮我收拾一下就是,别生气!
“你就知道使唤人家!在跟谁聊天啦,神神秘秘的??”
“‘大姐’,你很啰嗦哎!”
初愔分明可以从电话那头听到一把情绪多变并且年轻的女性声音,以及郜洺不耐烦的回应。
“她是?”初愔小心翼翼地问道。像旱灾区的人双手捧着来之不易的雨水,生怕它们从手缝中流逝掉一样。
“她…她是我的保姆。对,保姆!”郜洺的话忽然说得口吃起来了。然后他又向着外面大声喊道:“‘大姐’,那些脏衣服洗完后,就把我房间的地板拖一遍,然后你就可以去买菜做饭了!”
接着后面没有任何回应。
保姆,哪来的保姆?初愔起初很纳闷,以前的郜洺,他什么事情都可以自己解决,甚至还有时间帮别人一把。印象中读中学时他是很优秀的,一个名副其实的高材生。现在怎么就需要保姆了呢?况且,他才找到工作不久…这些猜疑奋力地从初愔的脑海浮上水面,但是很快就被思潮的骇浪覆盖了。但她又转念一想,郜洺现在是创业时期,找一份理想的工作,找一家便宜的家政对他来世应该不成问题。问题是自己不应该对自己日思夜想的人抱有怀疑。她深爱着郜洺,她无比需要他。在她看来,只能是对她的无比信任。爱一个人就该包容他的所有过错,就该让他知道你是信任他的,不是吗?
“她怎么管你的私事了?呵呵~她说话很奇怪哎。洺,你可以大声跟她说电话那边的就是你的女朋友,还是你的初恋呢!”初愔终于破涕为笑了,像一个哭泣过后得到满足的小孩子一样。
郜洺心里面一下子舒畅了,因为听到她的晴朗的笑声,就像是在明媚的春天,晒着和煦的阳光。是的,初愔的笑显然没有改变,但是可能没有变的只剩下她的笑了。可不久心又绷紧了。他并不清楚她失去了自己,竟会使得她变得如此模样,是他害了她。尽管他现在的心中还酝酿微不足道的愧疚,是的,很微不足道。初愔确实是他的初恋,他们在高中恋爱了两年多。他们的相遇并不浪漫,只是一把小小的雨伞促成他们认识,然后他们交往的欢笑与学习的哀号萦绕在他们的周围,那段时间是他们最美好的时光。直到快要毕业了,需要不得不的改变……
“其实我过来了可以一边帮你做家务,一边工作的呀。真的,我干得来!,请保姆,多浪费钱呀。并且我可以一个人到外边住,总之我不会骚扰到你的工作的。你在哪里,告诉我好吗?除非——你已淡忘我了……”初愔顿了顿,然后又笑着说,“不会的,我怎么这么傻。我们还相爱着。爱情是两个人的配合,不会自私!?
电话那头,一直沉默,只一段长长的、厚重的鼻息萦绕在听筒。
他缓缓说道:“是的,你很坚强。但是要走进属于我们的幸福的大门,还要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初愔,相信你会明白的。我们不能相见,我们要熬过这段时间的考验。你继续坚持你的坚持,做好你的工作。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不管你等或不等。”
初愔还没来得及回应,就听到门外响起急促的门铃声。“洺,先别挂,我去开个门。”说完就很快地放下了手机。
原来是刘启源,公司里的同事都习惯喊他小刘,包括初愔。
他一进门雨伞还没来得及放下就连忙嘘寒问暖:“初愔,我们都很担心你哎。嗯?你怎么了,眼睛红红的,哭过了?”然后生气地拍了一下桌子,“又是因为那个混蛋?你还在想着那个婊子养的负心汉,值得为他流泪吗?醒醒!或许他已经忘记你了,结婚了。你也忘记他吧。看你,如今,变得多么憔悴。”
初愔有点哭笑不得,他不停的说,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初愔边擦着脸颊上泪痕边解释道:“不是这样的,小刘。我刚刚还在跟他通电话呢,还未挂。他说等他事业有成就接我过去。”
刘启源半信半疑的接过初愔递过来的电话,心想初愔该不会是工作压力太大以至有点神经大条了吧?他竖起耳朵仔细地听,可是却让他听到令人震惊的话。
“媚儿,给我来杯咖啡,我跟王老板谈订单谈得口干舌燥,他这人食古不化,硬是说要面谈。浪费我的时间,消耗我的精力。混账!”
“好了啦,给。别生气。我来给你捏捏肩。嗯,你说——什么时候才公开我们的关系。我受不了地下情了啦。秘书又怎样,就不能爱上经理吗?”
刘启源耳边回响这一把刺耳的娇爹的女性声音,他实在是难以置信。手机上的声音很微弱,应该与手机有一段距离,只要细心听,还是能够听得到。他的透露着惊讶的目光与初愔的视线相碰,然后慢慢地把手机举到初愔的耳边。
“当然不是,待时机成熟,我就公开关系。媚儿,隔天我们去家具店走走,我们的床——不够大。”
“你坏啦你。我不管,你说过你会用你累积的假期陪我去欧洲旅游……”
初愔如何也不能相信,但是耳中听到的分明是郜洺的声音,分明是家政‘大姐’的声音。怎么,怎么会这样。她的大脑‘嗡’的一震。她用颤抖着口腔说:“郜…洺,这是真的吗?请你告诉我,这只是一个玩笑!”
那边停止了声音。
“你说呀,你说话呀!”初愔大声地哭泣着。
“对不起。我欺骗了你。我实现不了我的承诺,对不起。”郜洺小声地说着话。
“******的混蛋,已经有新欢干嘛还找初愔。你不知道她等一个人足足四年了什么感受,你还要故意伤害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刘启源靠到手机旁边激动地骂道。
初愔已经全身乏力了。她蹲了下来,握着手机,无所顾忌的呜咽着说:“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留言,还要让我知道这些事情。呜~”
“对不起。
“忘记我吧。
“再也不要相见了。”
“嘟——”
昏暗的屋子里,刘启源静静地站在初愔身后,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初愔蹲在地上伤心欲绝地哭,哭了很久很久。
整个世界都在下雨,都在哭泣。
难道自己犯贱的等待注定是要用泪水来偿还吗?
外面的屋子被笼罩在一片雨的帘幕之中,雨还是一样的下,打在路面上的水坑,激起一圈圈的涟漪,却无法散开来。一个坑子不管多大,如果水满了,还是会溢出来,或是流入别的坑子,或是在路面蒸发掉。如果有些人没有了寄托,生活还能不能回到原轨呢?
春雷乍惊。
就像春雷突然响起,让人怦然心动;又像春雷刚过,让人措手不及。
郜洺先挂掉电话。他坐在轮椅上沉思片刻,嘴角上扬了一下,同时第一滴眼泪也流过脸颊。
他按了按旧式录音机的开关键,取出了一片录音带。然后不紧不慢地把录音带中的棕色磁带条抽了出来,双手艰难地转动着轮子靠近了垃圾箱。
正好这时候负责照顾他的女护士推门而入。她对郜洺说:“你车祸后昏睡了两年多了,你还能醒过来,真是医学奇迹。应该多点活动。”她顿了顿,接着说,“现在医学技术这么昌明,辅助行动的假肢应该很好与身体吻合在一起的。”
郜洺望着她,微微一笑,说:“谢谢你的——声音。”
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