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只爱你

  　

　
　　我十四岁那年，跟着妈妈到她家。刚打开门时，她怯怯地站在一个男人身旁看着我。我瞥了她一眼，厚厚的刘海遮住了整个额头，小脸显然有些婴儿肥，她穿着粉色的连衣裙，腰间的带子系成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 　
　　“快叫‘爸爸’”。妈推了我一下。我看了他一眼，他脸上显然写着“向往、欣喜”四个大字，我最讨厌别人一脸观看稀有动物的表情看着我。我把手抄进裤兜里，没吭声。哼也没哼。正处在叛逆期的我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接受一个陌生男人？而且他、 　
　　静默了一会儿，那男人尴尬地笑了笑：“算了。叫‘叔叔’也行。”妈妈顿时有些生气，但也是满脸尴尬地笑笑，对那男人说：“他就这脾气，呵呵。”然后又扭头掐我一下：“叫‘叔叔’吧。”我仍是满脸的不屑，给了他一个冷笑。我想，妈妈那时候恨不得拽起我就扔到楼下吧。 　
　　“小枫，快叫‘妈妈’。”那男人的声音里满是期待。我扭过头看着她，她低头只抬眸看着妈妈，用极小的声音叫了声“妈妈”。我看到妈妈脸上瞬间开了一朵花：“哎呀。小枫真乖。” 　
　　“小枫叫‘哥哥’。” 　
　　她低头摆弄着那个蝴蝶结，又抬头看着我，小心地叫了声“哥哥”。我冲她笑了笑，绝非勉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就觉得很舒服。她看到我笑了也露出浅浅的笑容，左侧脸上显出一个小酒窝，很可爱。 　

　
　　那年，我七岁，和她一样大。妈妈被检查出怀孕四个月，但爸爸在单位体检时发现早就不能生育了。爸爸追问妈妈时，妈妈也没有过多地掩饰，很坦白地说不是他的。爸爸说他不会养这个小杂种的，把她送给那个男人可以当什么也没有。那个女孩大概就是这个小枫吧，难怪会舒服，同母异父。呵，同母异父，很光彩么？ 　

　
　　吃饭的时候，那男人满脸堆笑地给我夹菜：“来。小宇啊，多吃菜。”而一旁的妈妈在一个劲儿给小枫夹菜。互相讨好么？ 　
　　在那男人第四次给我夹菜的时候，我“啪”地放下筷子，一把把碗掀翻在桌上，站起来淡淡地说着：“别人碰过的，都不干净。” 　
　　我还没看清那男人什么表情，妈妈“呼”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死死地抓着我的胳膊：“你什么意思？！”我扯动着嘴角，给她一个冷笑：“没什么意思啊。那你觉得什么意思？” 　
　　别人碰过的，都不干净。 　

　
　　其实爸爸对她已经够好的了，有几个男人可以忍受自己的女人跟别人生下孩子还原谅她重新开始？但她还是每个月都给那男人钱。爸爸是心脏病突发去世的，而爸爸死后的一个月她就跟那男人领证了。“呵，这女人真行。刚克死了自己的男人就找到别的了，怕是后面一大群替补的吧……”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无意中找到一个频道在演重组家庭中孩子受继父继母虐待，我微微笑了笑，故意把音量开得很大，然后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大概半分钟后，可能是妈妈听懂了什么意思，她又冲我吼：“你到底想干嘛啊？！” 　
　　我把声音关小一点，从沙发上站起来：“啊。没什么啊，看电视都不让啊。” 　
　　妈妈把筷子摔在碗上，很清脆的响声：“你这小崽子白眼狼啊，你到底要干什么啊看这种电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手指碰到了控制音量的按键，声音又被放的很大。我借势说着：“看电视都不让啊，算了不看了。” 　
　　我把遥控器扔到沙发上，就向房间走去。到了房间门口仍然听到那男人在劝她不要跟我计较，说我还是个孩子…… 　

　
　　第二天一早，我打开房间门，那男人已经做好早餐了。他笑嘻嘻地对我说着：“小宇，洗洗手吃饭吧，吃完饭上学去。” 　
　　我正吃着饭，小枫也起来了，她甜甜地叫了我一声“哥哥”。我冲她笑了笑，继续埋头吃饭。她是我妹妹，我就应该对她好，没有理由。她和我一样，和我一样可怜。 　
　　“小枫快点吃，一会儿我带你去上学。”我放下筷子，看着正在吃饭的小枫。她听到我的话，扭过头来冲我笑着：“嗯。” 　
　　我骑单车带着她，在路上她像只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向我说着一切。她说我像她那个哥哥，都很高很瘦，都对她很好，她说那次老师表扬她拾金不昧，她说其实她爸爸很好…… 　
　　“哥哥。你为什么老是跟妈妈吵架？”在那种环境中，锻炼了她极强的适应能力，这么快就可以把我妈当成她妈妈。呵，我忘了，就是她妈妈。 　
　　“因为我不喜欢她。”我淡淡地说着。 　
　　她不再吱声，小心地抓着我的衣角。 　

　
　　在那个家，我只爱你一个人。别人我装不下，懂吗？没有理由，真的没有理由。我不会怪你拆散了我的家，因为它本来就不完整、不幸福、没有温度。在这个家里，你让我感受到了温暖，让我觉得我还拥有家人。 　
　　我最矛盾的时候，就是回到家的时候。我跟那男人没有过什么交流，倒是跟妈妈天天吵架。每次和妈妈吵架的时候，小枫就在一旁看着，有时候拉拉我的衣角：“哥，别吵了。”有时候，我觉得才刚刚七岁的小枫显得很成熟，她的言语和举止。她会跟我说“哥，你都没看到，每次你和妈妈吵完架她都哭了。” 　

　
　　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家里没有人。小枫坐在沙发上，从书包里摸出一支画画绿绿的铅笔举给我看：“哥。好不好看？”我接过铅笔，笑着：“嗯。挺好看的。呵呵。” 　
　　我看着小枫在很幸福地笑着摆弄那支铅笔，她低头的时候，额前的刘海就遮住了半个脸，被阳光照到，很清纯。我从兜里掏出一个蝴蝶发卡悄悄藏在身后走到她跟前：“小枫。哥哥给你一个东西要不要？”她抬头笑着：“什么东西？”我笑了笑，把右手伸到她眼前，然后缓缓舒展开。她满脸的欣喜，抬头看着我：“哈。蝴蝶发卡！我同学都有的……我没敢跟爸爸要。” 　
　　我笑笑，轻轻把发卡别在了小枫头发上。红色的蝴蝶发卡正配她红色的裙子，真的很俏皮很可爱。她跑到衣柜上的镜子跟前看着，然后露出幸福的笑，她的笑像向日葵一样灿烂。看着她笑就觉得世界明朗。 　
　　“小枫去做作业吧。”虽然我学习不怎么样，但还不忘叮嘱她一句。她常常跟我说她老师表扬她，应该学习很好吧。 　
　　小枫用手摸了摸发卡：“嗯。谢谢哥哥咯。”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不忘把声音放小一点以免打扰她学习。有一个可以疼的人感觉真的很好，每当她笑起来就很幸福。小枫很乖，只是可怜她的成长环境是这样的。重组家庭不会幸福，我一直都这样认为。 　

　
　　几乎每次吃饭都是我最先吃完，然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每当看到那种电视我都会故意调高音量，时间长了妈妈也不冲我发火了，大概是习惯我这样的无聊了吧。但是有一次我在调高音量之后想要看看妈妈什么表情，却看到小枫脸庞的泪痕，有一滴泪滴入了碗里。 　
　　我扭过身子，马上把音量调低。看来，我看这些电视本想气妈妈，却伤到了小枫。嗯……她还是个孩子。并且在这种环境中成长，很容易受伤、很敏感吧。 　
　　从那一次，我和妈妈吵架的次数就渐渐少了。因为小枫毕竟需要一个安定的家。我和你的希望一样，所以我要努力给你你所需要的幸福。一切。在这个家里，我只爱你一个。 　

　
　　我十六岁的时候，小枫九岁。 　
　　我正在上课，小学的一位老师来找我。因为初中和小学离得比较近，几乎是出了小学校门就到了初中，所以小枫有事情她老师就会来找我。小枫身体弱，所以常常感冒发烧，我想肯定又是小枫身体不舒服了吧。 　
　　她老师把我叫出去，说小枫发烧呕吐，让我带着她去医院看看。我马上答应了，其实我并不想老是呆在教室里。 　
　　我把小枫从她班里带出来时，她还在吐着。看着她难受，我不禁有些心疼了，马上带她去医院。在医院滴着点滴，她告诉我她今天磕到桌子上了，膝盖老是疼。我看了看，膝盖磕青了。 　
　　“嗯……过几天就好了。”我轻轻给她揉着。 　
　　她虚弱地笑了笑，便睡了。 　
　　她头上戴着我给她的发卡，安静地睡着，小脸有些黄。我轻轻地抱着她，等着滴完点滴把她送回家，那时候，我也可以在家陪着她了。 　
　　滴完点滴，她仍然说不太舒服。我给她拿了点药告诉她回家再睡一觉就好了，她乖乖地笑着。 　

　
　　没想到，小枫这次的病似乎严重了，已经连烧了一周，膝盖上的淤青也没有消褪的意思。周末，妈妈带着她去医院检查，小枫却要我跟着去。说实话我实在是不喜欢去医院那种地方，安静得吓人。 　
　　下午我去取单子，医生看着我问：“你妹妹啊？” 　
　　医生的话让我摸不着头脑，但我不喜欢别人问小枫是不是我妹妹，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啊？……啊。是。” 　
　　他又重新看了一遍化验单：“她得了白血病。” 　
　　他说出的话让我差点晕倒在他办公室里，就感觉像是做梦一样，“白血病”？是我听错了还是他说错了？小枫、怎么可能得白血病？平常都是普通的感冒发烧啊。 　
　　我突然想起电视剧里常常演到的情节，马上问：“是不是拿错了化验单？”我劈手从医生手里夺过来化验单，化验单上的姓名却让我两眼眩晕。 　
　　“你别激动，其实白血病还是可以治愈的。可以进行骨髓移植，至于你们这样的亲兄妹呢，骨髓配型的成功率是四分之一……” 　
　　我拿着化验单，行尸走肉般出了医院。真的感觉天都塌了下来。小枫，我…… 　

　
　　我回到家，妈妈从冰箱里拿着鸡蛋问我：“怎么样？” 　
　　我一手关着门，看到小枫在沙发上躺着睡觉。没有说话。 　
　　“哑巴啦？说话啊，怎么样啊！”妈妈问着我。 　
　　我把化验单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看着妈妈面无表情地淡淡地说着：“白血病。” 　
　　妈妈手里的鸡蛋突然掉在了地上，碎了。我低头，蛋黄蛋清都流了出来，就像是从心里流出的血一样，粘稠的。 　
　　“什么？！说什么啊你！这……到底是什么啊！”妈妈情绪很激动。 　
　　我没有控制住情绪，也忘记了小枫还在睡觉：“就是这个！别烦我行不行！” 　
　　小枫被我吵醒了，缓缓从沙发上坐起来看着我。我没有说话，再也冲她笑不出来。向房间走去。 　
　　我打开电脑，在键盘上缓缓敲打着，当百度栏上出现“白血病”三个字时，心突然疼了一下，像是被人揪了一下。按下回车键。找到相关结果约42,200,000个，电脑显示。 　
　　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姐妹配型成功率高于普通人，大概是四分之一。呵，成功率还是挺高的。但是、我们毕竟不是同父同母。 　

　
　　第二天，妈妈和那男人去了医院咨询。小枫问我什么是白血病，我愣了一下，笑了笑，虽然我知道那笑真的很疲惫：“白血病就是感冒的一种。” 　
　　她歪头想了想，然后很认真地问我：“那，是不是血会变成白色的？” 　
　　“嗯……不是的。这只是个名字……” 　
　　“哦。” 　
　　妈妈和那男人回来时，妈妈把我叫到她房间，真的猜不透她是什么表情。 　
　　“小宇啊，现在只有你能救小枫了……”她一脸期待的表情。 　
　　“但是只有同父同母的配型成功几率才高，知道么？”我面无表情地说着。难道你还不知道么？她是你和那个男人生的。 　
　　妈妈看着我，然后转过身去。许久，她又转过身子对我说了一句我从来没有想过的话：“其实你们就是同父同母。” 　
　　我张了张嘴，没说出一句话。 　
　　“其实你爸爸根本就不能生育……” 　
　　我只知道，在小枫出生时，医生说爸爸很早就不能生育了。呵、原来，很早就是那么早…… 　
　　“小宇啊……你就看在妈妈的面子上，答应去配型吧……” 　
　　我没有说话，只是开门出去了。 　
　　原来，你骗了爸爸那么久。突然觉得爸爸很可怜，他直到去世也不知道他一直养着的是别人的儿子。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久，都在想爸爸。他以前是多么疼我，真的没有人比他更疼我，可惜我不是他儿子。我是那个男人的儿子！ 　
　　第二天早上，我吃完饭妈妈又追到我房间问我答不答应去给小枫配型。其实，我并没有想这件事。还用想么，在这个家我只爱小枫。 　
　　“小宇，算妈妈求你，去吧……” 　
　　我冷冷地说着：“我会去的，不过，不是为你。只是为了小枫。” 　
　　她呆在那里，两眼的泪水。 　
　　我去医院和小枫进行骨髓配型。值得我开心的是，配型成功了。那时候，我就感觉我真的为小枫做了一些事，我并不敢说我挽救了她的生命。这是我应该的，因为我是她哥哥。 　

　
　　兄妹是前世的恋人，因为上辈子爱得太辛苦，所以这辈子要加倍疼她来偿还她上辈子流的泪。兄妹永远不会分散，即使走散了，身体里也流着相同的血，是比爱情更长久的羁绊。 　

　
　　小枫，我们是亲兄妹。你能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