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在水里哭

　　树上的苍翠过了欲滴还歇的时候，枫红就像窜起的火苗，一转眼就由开始的一股迅速蔓延了整个淅川，燃烧得异常热烈。丹妮捧着鱼缸，小心翼翼地把它摆在已有两个鱼缸的书桌上。她把三张一模一样的便利贴整齐地摆成一行，一模一样的字迹像是各自做着鬼脸，“致我亲爱的小鱼”。收到第一条小鱼的时候丹妮感觉被人作弄了，因为她查资料得知这种体型很小的热带观赏鱼根本适应不了淅川泾渭分明的四季。而现在丹妮看着三条小鱼欢畅地在水里游来游去，突然就有点得意地骄傲了。她想，大概是鱼舍不得离开自己。就像人一样，也许会突然被某一件柔软的事物抑或某一个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完美的人融化了心底的坚冰，再然后，就不由自主地舍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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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以后每天报天气的播音女主持人声音就没有了夏天清晨花瓣上露珠的甜美圆润。回家路上小雨竟毫无征兆的落下来时，丹妮才恍惚记起天气预报今天有雨。街上有男孩子把书包顶在头上，一手扶着车把，飞快地踩着脚蹬往前飞奔，车轮碾起的一片水花溅在丹妮的裤腿上。她又刻意地往路边靠靠，把怀里的书包往紧拥了拥，生怕雨水打湿了书包里哪怕一本书、一页纸。“嘿！”丹妮顺着声音回头，头顶上已蔚然一片晴空。“我想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喻旭初耸耸肩，“虽然雨不是很大，可是起码你走急一点，找个地方躲躲吧？”丹妮记不起她认识这么一个人，也不理会便扭过头继续往前走。“诶，我说——”喻旭初追上来，“你起码把伞带上——女孩子淋雨了容易感冒。”丹妮猛一止步，喻旭初正要把伞给她，她突然没命地跑起来。风声被雨声盖过去了，雨珠一颗颗摔碎在她的脸颊上。喻旭初被远远地抛在后面，手里握着伞柄，整个人却淋得通透。

　　丹妮是不知道的，她以为陌生的关心只会平添她对未知世界的恐惧。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敢答话，也许一张便利贴会比一个人的关怀威力更大。淅川真是奇怪，九月里没有女王菊花，唯郁金香丛丛簇簇盛开得恣意而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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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说，世间必有一种人以最干净最单纯的态度，以植物的姿态骄傲地寂寞着。那人把这种荣誉给了向日葵的恋人梵高，丹妮觉得，也许哪个不知名姓的女诗人更有资格。“鱼游水的日子\是溺水的日子\透明的液体给它自由\无形的围墙断它念想”，丹妮的字很笨拙，一笔一划一撇一捺。她看着三个鱼缸里的三条小鱼贴紧玻璃壁相互遥望，突然有点慌乱地想：它们会不会怪我，不让它们在一起？

　　外面的门铃响了，丹妮匆匆去开门。又是包裹。没有名没有姓，只那一句话：致我亲爱的小鱼。是一个足够大的鱼缸，足够大到让三条小鱼在一起。丹妮四下望望，隐隐约约不远处一闪而过的身影入了她的眼。“喂，出来！”丹妮站起来，抱着鱼缸喊。像星新一笔下的人们，他们并不知道深不可测的洞里究竟有什么，也不确定有没有人回答他们的问话。可他们还是要喊，喂，出来！丹妮站在门口，她只是依稀觉得有个人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可风吹过树林里叶子沙沙的声响扰了她的绪。

　　会不会有那样一个神奇的瞬间，上一秒的幻念，统统在下一秒变成色彩艳丽到极致的现实？丹妮看着大鱼缸里三条欢快的小鱼，突然心就像旁边三个小鱼缸一样豁地滕空了。

　　“致我亲爱的小鱼。”她念，然后就不经察觉地展开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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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你好像不大喜欢看见我——”喻旭初皱皱眉，有点可爱地小嘟着嘴，“不过我说，说句话对你而言就这么困难吗？”丹妮埋着头。“我只是觉得，呃，”喻旭初看见丹妮无动于衷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了，“缪丹妮同学你可不可以不要不理我啊！”丹妮惊了一下，有些恼但却终于开口了，“你喊错我名字了！”像上次一样，她一甩头走得干干脆脆。喻旭初愣在原地。“可是，我真的觉得缪[miù]丹妮比较好听一些……”

　  生活就是忽然被一粒小石子激起了涟漪，谁都没法阻止它的平静。谁都有能力破坏它的平静。丹妮想不通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三番五次让她呼吸的空气里波澜不断，只是她不敢相信思维世界真正有物质的表现形式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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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不知道有一天世界里头外头都注满了光？就像你虽然知道阳光的七彩可肉眼的主观感触骗了你——但是，的的确确有着真真切切的光七彩着世界。丹妮给鱼换水的时候门铃像是被施了魔法似的又一次响起，她一急碰翻了空着的小鱼缸。清脆的声响过后玻璃片碎成一地，隐约地板上浮出几条细微的缝。“小鱼的快递！”门外喊一声，丹妮撇下碎片，跑去开门。

　　就是开门的一瞬间，丹妮突然被大束明亮的光线刺疼了眼。她把手挡在眼前，微微张开一条缝。一个人也没有，地上小巧的八音盒围着便利贴这条大裙子：致我亲爱的小鱼。她打开音乐盒，仔细一听，唱的竟然是《虫儿飞》。她竖着耳朵，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啊！”丹妮惊呼一身，“怎么可以——唱成鱼儿飞？……”

　　按理说淅川的秋天该是不浓不淡的，那丹妮的心情也应该不深不浅吧？她怎么也想不到八音盒的里面会藏着那样一句俏皮：嗨，小鱼，我希望你在水里飞得快活。地上铺了一层鹅黄色的柔晖，丹妮突然想出去散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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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时常想忘记已经17岁。丹妮的一句没有语调的话在父母耳里平仄分明。她转身的时候父亲还是很犀利地开口：“别忘了你已经17岁。”十七岁是什么？是肥沃的土壤哺育的花，还是透明的清水里供养的鱼？丹妮有些失神地走着，路旁的行道树开始褪了深红。

　　“哈，真是好巧！”喻旭初远远看见丹妮，就跑了过来。“嗯…你到底是谁呢？”丹妮抬起头，有些奇怪地问。有些事情其实是不用去问谁就知道的，就像是看到柳条绿了就知道是春天来了——再或许看见鱼不游了就知道它是累了。丹妮确信自己不认识眼前这个高鼻梁小眼睛的人，可是直觉告诉她她认识。于是就开口了，小心翼翼地，怀疑而确信地：“你是谁呢？”喻旭初避了丹妮看似柔和的目光，还是那么耸耸肩，很无奈的样子，“我？我就是我啊……”

　　王朔说，我可以不知道我是谁，但我必须知道我不是谁。丹妮和喻旭初讲的时候有点滑稽，她说：“喂，你可以不知道你是谁，但你必须知道你不是谁。”喻旭初笑，“那你说，我不是谁？”他不是风，也不是雨。丹妮想，他不是笑，也不是泪。丹妮忽然觉得自己好笑了，她想起一个很奇怪的比喻：自己和他都是宇宙里的小行星，有那么一天自己撞上了地球，变成自己。再不久喻旭初这颗小行星也撞上了地球，并且稳稳地——落在自己留下的陨坑里。

　　那十七岁，就是听见轰轰的打雷声不再害怕地捂住耳朵张大嘴巴的时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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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妮匆匆走出教室的时候带了无数条窥探的小尾巴。喻旭初像往常一样大大咧咧，“丹妮，你知道吗，学校后街开了家小鱼店。”“哦。”丹妮摇摇头。“我的意思是，”喻旭初一紧张不知道该怎么讲了。“买几条？”丹妮问，“哦，我不要的，我已经有三条很可爱的小鱼了。”“那去看看——总还是可以的吧？”喻旭初不甘心，接着问。“嗯那好。”看着喻旭初不死心的样子，丹妮一时竟找不出个合适的理由来推辞。不是原本想要拒绝，只是答应会让自己感到感觉微妙。

　　学校下午四点就放学了，具体缘由没有人很清楚。丹妮是不会想这么多的，因为她晓得今天即便不早放学父母也会早早打电话给班主任询问月考成绩。大概还是一列密密麻麻的中间吧，丹妮有点叹气地想。谁都以为中游的人活得最安逸，不会像尖子生一样被严厉要求，也不会像学困生一样被置之不理。可事实上他们像丹妮一样累。得不停地努力，不然一不小心就被上游倒流刷倒，再一不小心被下游推倒。

　　“缪丹妮！”喻旭初在教室门口喊。“你喊错了吧？”一个女生走来，有些嘲笑地说。“我乐意！”喻旭初又喊，“缪丹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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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第一场秋雨临来的时候已经十月了，穿单秋衣会凉得厉害。丹妮史无前例地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她一个人躺在寂静的病房里听着外面人来人往的喧嚷，脑袋里是一个混淆了的世界——在最深最深、深到只剩下一片漆黑的海底，一条鱼在漫无目的地游动。丹妮紧闭着眼，一场梦过去，枕边湿了一片。

　　“嗨，小鱼的快递！”丹妮一喜，张开眼看到了病房门口的喻旭初。“你？”丹妮的嘴巴被惊讶给填满了，张得老大。“诶其实我也奇怪，为什么快递上会写‘小鱼的快递’，而且是用便利贴粘着。”喻旭初的一无所知让丹妮惊愕起自己一恍生出的错觉。“叶子有没有掉光？”丹妮问。“没有，树就像人的嘴巴一样掉光了牙齿也还有舌头留下。”喻旭初老实地回答。“那小河，我是说郊区外的那条小河，有没有断流？”丹妮又问。“怎么会？”喻旭初笑起来，“你知道，秋雨那么的大，仅仅一场秋雨就能把整条河床填满了。”“哦。”丹妮开始沉默。“你，你难道就不想看看包裹里面是什么吗？”喻旭初沉不住气，试探地问。“我只是想，”丹妮顿了顿，“它有没有那样一句话——”“致我亲爱的小鱼！”喻旭初喊出来。就是那么敏锐且准确的察觉，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你是你——你也只能是你。

　　丹妮的心跳动着忐忑的欣喜，像一条鱼，突然等到大片的阳光打进水里，暖洋洋地照在它身上，然后就欢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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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think　 I  am  just　 the　　kind  of　friend　you　 are  looking　for  . [我想我正是你正在寻找的那种人]。丹妮收到纸条的时候，小球笑着朝她吐吐舌头。像被一阵强大的暖流猝不及防地袭击了，然后就温暖遍布周遭。她不知所以地豁地站起来，小球走过来，抓紧了她的手。丹妮觉得有点疼，可她不挣开。“嘿小鱼！”丹妮看到喻旭初站在门口，要往外走去。“丹妮？”小球感觉到丹妮拉着她的手往外走，小声地问，“要去哪里？”“你看！”丹妮指着门口，喻旭初朝她笑笑，“他在等我。”“可是——”小球觉得有点莫名其妙，门口什么都没有，或许远远的花圃里摆栽着一些植物。小球被丹妮拉着向外走去，突然感到没有来由的恐慌，“可是——”她喊，“丹妮！”她挣开丹妮拉她的手，“你有没有看过一篇文章——就是说，有时候一个人太过于孤独，就会幻想出另一个自己，也就是讲，你看到的人其实是你自己。你爱一个人，不过是爱上了另一个自己？”丹妮看着小球，温柔地笑笑，“球球你不要闹了，你看，他在看着我们笑呢。”丹妮兀自往门口走去。“喻旭初？”她喊。真是奇怪，明明刚才还在这里。他兴是恶作剧吧，丹妮想，她高兴起来：“喂，出来——我知道你在——”

　　他们都说海市蜃楼是假的，可是假如没有那样一个盛像，怎么会有冶艳到乱了人眼的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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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丹妮看着鱼随鱼缸摔在地上，一直封印的委屈也摔开了枷锁。三条小鱼在没有水的地板上难受地扭动着身体，丹妮突然害怕起来。谁都以为死去是最痛苦的事情，其实不是这样的，最痛苦的事不是自己死去，而是看着自己最爱的最爱随时间一分一秒地离开自己。

　　“小球，”丹妮哭着，“你真的听过《鱼在水里哭》吗？”

　　“嗯。我还听过《淹死的鱼》——可是，不要你淹死。”
　　“其实鱼死了会到哪里？”

　　“或者海里。”

　　“海面上吗？”

　　“或者海底。”

　　“是有一个海里有很多死了的鱼吗？”

　　“海里怎么会有第二条鱼？”

　　“是有一个海里有很多死了的鱼吗？”

　　“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

　　“人怎么会有第二颗心？”

　　“……”

　　“小球——”丹妮仍是哭着。

　　“我知道——”小球应道，“鱼是一种有眼泪的动物，它有喜有悲，也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