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躇。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邶国的五月,是蒲公英出走的季节。
暖煦的和风温柔的吹着,蒲公英被风吹散,而后流浪,流浪,最终散落天涯。它们路过云,路过雨,泛起微弱的涟漪,似是在微笑着诉说,那莫名的忧伤。
邶国的蒲公英,带着浅浅的紫色。独特的存在于世间,安静而不张扬。一如它浅浅的忧伤。
慕凝烟就是这样一个忧伤而寡淡的女子。她有着倾倒众生的容貌,偏偏眉宇间,有着一抹无法平息的哀愁,那样的云淡风清,却真实的存在着。
其实她应该是快乐的,如果没有发生那一场家庭变故。十岁的凝烟躲在假山的背后亲眼目睹了自己平日里最崇敬的父亲弑杀母亲的经过。那殷红的血开在地上,犹如一朵妖艳的莲花。没有一丝忐忑,凝烟幼小的心竟然犹如死灰般平静,深色的眼眸里驻扎着本不属于她这样年龄的镇定。她不哭不闹,只是这样安静的看着,似乎在观看一出滑稽的闹剧,而台上的戏子与自己毫无关联。
翌日,慕子荣冰冷的尸体在后花园中被管家发现,有些发紫,应是服毒而亡。他静静的躺在莫兰的旁边,紧紧地握住她的苍白的手,愧疚和无奈交织在他纯粹的面目上。而莫兰,脸颊上一滴泪珠已然凝固,面庞却如此安详。慕子荣便是凝烟之父,莫兰乃凝烟之母。这场变故使得幕府上下顿时混乱如麻,府上的奴婢小厮们故作悲拗的哭了三日,便各自奔赴天涯了,顺带着每人拿了个把府中的玩意,说是留个念想。
凝烟对父母的死感到不解,也不愿了解。外面的谣言却顺势沸腾起来,一时间传遍大街小巷。把别人的痛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凝烟只觉世态炎凉,却也不恼怒。
不久,便有一位自称是凝烟姑姑的女子将凝烟接走了。
凝烟的姑姑并无子嗣,对凝烟很是疼爱。她教凝烟写诗作赋,教凝烟刺绣作画,教凝烟抚琴吹箫。渐渐的凝烟也接受了姑姑这个唯一的亲人,在新的环境中适应起来。她如往日般的生活,只是少了笑容。心中的伤始终是无法痊愈的,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
也正是在那一年,凝烟从姑姑那里听来了一个传说:如果能遇见一球绯红色的千羽蒲公英,那么也就遇见了一生的幸福。
姑姑只是淡然地陈述着,而后对凝烟语重心长地说,“传说也只是传说罢了,是那些人们因为无法实现而编织的美丽的梦,世上哪会有绯红色的蒲公英呢。”可是凝烟却不然,她对此深信不疑。她太渴望幸福了,那个她本该拥有却被硬生生夺去的幸福,悄然逝去在十岁的时光。
于是,每年的五月,凝烟都会外出,去寻找千羽蒲公英。
年复一年,一无所获。
又是一年五月,凝烟身着白色的纺纱长裙,乌黑的头发轻轻的绾起,步履轻盈的走在青砖小路上。城门外一片诺大的原野上,洒满了浅紫色的蒲公英。凝烟深信,一定会有那么一球绯红色的,等待她来发现……
“呐,终于找到了啊!回去一定要告诉姑姑,这不仅仅是传说!真的有绯红色的蒲公英呢。”凝烟望着眼前这球的绯红色蒲公英,眼里满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唇边也不经意间勾勒出一道美丽的弧。
“那么,我找到幸福了么?”笑容仍在,只是脸上一颗炽热的液体滑落下来,这是凝烟已经忘记许久的一种名叫“泪水”的东西。不再是悲,而是感动的泪水。
“姑娘,我见你又笑又哭,不知所谓何事,能否帮的上忙?”
凝烟身形顿了顿,拂去了脸上的泪痕,转过身。刚才说话的正是眼前这位男子。一身布衣青杉,脸上有着温暖的笑容,眼里满是疑惑的神情。
不知怎的,凝烟竟有想要向这陌生男子倾诉的冲动。也许,是这种温暖吧,瞬间融化了凝烟心里的坚冰。
“公子,你听说过关于绯红色蒲公英的传说吗?”凝烟缓缓的开口。
“但请姑娘赐教。”
“传说……如果能遇见一球绯红色的千羽蒲公英,那么就遇见了一生的幸福。大多数的人只见过浅紫色的蒲公英,而绯红色的蒲公英几乎只存在于人们的幻想中。而我,却是一直相信它的存在。”
一阵微风拂过,凝烟身旁的这球绯红色蒲公英随着风飘散开来。如梦似幻。
男子显然也看见了这奇异的景象,“你说的就是这个?”
“嗯,我们很幸运呢。多少人梦想了一辈子,却被我们遇见了。我想,幸福也会随之而来的吧。”凝烟目送着蒲公英的离开,脸上又一次漾起了微笑。
“那么,你以前不幸福么?”男子深深地看着凝烟,心里竟有种无法言说的疼痛。眼前的女子一颦一笑都夹带着淡淡的哀愁,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怎有这般的苦楚!
“我以前不幸福么”凝烟呢喃着,神情有些恍惚。继而开始诉说,关于她的曾经。包括那场她谁也不愿提及的家庭变故。那些被埋葬的过去,那些已腐朽的曾经。凝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再次将这些伤痛翻出来,对着一张陌生的脸倾吐无遗。
“秦若风。”没来由的一句话,将凝烟从过去的痛中拉扯回来,“我的名字。你呢?”
凝烟微微一征,“凝烟。我没有姓氏。”若风便也不再追问,他知道她永远无法原谅她的父亲,那个将她推入疼痛深渊的男子。
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凝烟突兀的说道,“你知道么,蒲公英有一个美丽的名字——五月的风神。所以我一直很喜欢它,我相信它会将我所有的悲伤都带走,奔赴远方。”
……
不知不觉,天色黯淡下来。凝烟这才惊觉,他们在这蒲公英丛中呆了整整一天。
“我该要回去了,姑姑会担心的。”凝烟顿了顿又说,“秦公子,能够认识你,我很幸运。”
“唤我若风就好,‘秦公子’听来未免生疏。”
“那秦公……若风,我走了。”凝烟稍有些许不舍,终究还是转身离开。
“凝烟。”身后传来若风的呼唤,男子刚毅的声音里带有些许温柔。凝烟有一丝喜悦,转身问道“还有事么?”
“以后怎么找你呢?”
凝烟思索片刻,道“午时城墙边。”
往后的日子里,凝烟总在午时外出,薄暮时归来。姑姑惊喜地发现,凝烟的面容里不再只是悲伤,喜悦的成分渐渐的增多了。
是恋爱了吧。姑姑揣测,有了一丝不安。
终于有一日,姑姑按耐不住,问凝烟,“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凝烟竟然慌乱起来,语无伦次的说道,“我没……只是……”
“你不用说了,你的神情已经告诉我了。不管是谁,以后都别再去见他了。听信男人的话,会使你万劫不复。”姑姑的语言字字千钧,压在凝烟的心上。
“可是,他不一样……”
“不用再说了,按我说的做。”姑姑转身离去,重重的关上门。
翌日,若风如故站在城墙边等待凝烟。一个时辰过去了、又一个时辰过去了依然未见凝烟,心乱如麻。是生病了么?若风失落的回到家中。
又一日,凝烟仍旧未来。一日又一日。若风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第五天,仍然不见凝烟,若风再也不顾,四处询问凝烟的住处。
凝烟在家中无时无刻不在担忧,如果若风见不到我会怎么样呢。已是十日过去,半点消息也没有。凝烟知道,姑姑曾经受到过太大的伤害,所以不愿相信。只是,若风这样重情而淳朴的男子,真的很不同。
凝烟起身推开门想去散散心。一推开门,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眼帘。
“若风……你怎么来了?”凝烟诧异,语气中却有无法掩饰的喜悦。
“我见不到你,很担心。”若风一脸狼狈的模样,语气依然温柔犹如四月的春风。
凝烟和若风摆谈了两个时辰,殊不知姑姑在外听了两个时辰。也许这男子是不一样吧,也许他可以给凝烟带来幸福。姑姑想着,不能让自己扼杀了凝烟的幸福啊。
于是推门而入,凝烟和若风顿时惊住。凝烟慌忙说“姑姑,我们只是……”
“你叫若风是吧,你喜欢凝烟么?”凝烟怎么也没料到,姑姑竟然这样说。顿了顿,脸上泛起了一抹红晕,有些期待又有些慌张的等待若风的回答。
“是,我很喜欢凝烟,所以,请您不要阻拦。”
“那么,你会娶她么?给她一生的幸福。”姑姑的语气很是严肃。
“会,如果您信我,我一定会让她幸福的。”若风的语气有着很强烈的自信。
“那么,待到明年五月,蒲公英飞散的季节,你上门来提亲吧。”说完,姑姑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一定要幸福,不要像我一样。姑姑暗自轻叹道。
自此以后,姑姑再也没有干涉过。而他们见面的地点也改在了凝烟家中。他们时而聊天,互诉衷肠。时而月下幽会,凝烟抚琴抑或吹箫,若风在一旁舞剑。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凝烟日渐发现若风神色不对,常常欲言又止,心不在焉。
“如果有事,你一定不要瞒我。我讨厌欺骗。”凝烟停下抚琴的手,一字一顿的说道。
总归是要说的吧,“皇上任命我为追风大将军,派我领兵打仗。少则一年,多则……”
“多则怎样?”
“也许永远都回不来了……”若风深吸一口气,不敢直视凝烟的眼。
“一定要去么?”
“是……一定要去。我已经闲置了两年,皇上这次下了圣旨,君命难违,势在必行。”
“是啊,我都忘记了。你是有抱负的人呢,怎么可以被我束缚呢。我会等你,等到你回来为止。”
漫长的夜,两人久久的沉默。只是抚琴,只是舞剑。却各自怀揣着无法言说的心事。
出征那天,凝烟站在城门口,将一球蒲公英送给若风。
“我会等你……”
两年后,驻营。
“将军,为何你每夜都看着这只剩枝干的蒲公英呢?有这么好看么?”副将终于按耐不住内心的好奇,一吐心中的疑惑。
若风浅笑,若有所思的望着这枝干,“非也,我惦记的乃是送蒲公英的人。”
已经两年了,她应该不再等我了吧。若风心中有一丝苦涩。没想到这场战役如此的难打。明天,该做个了断了。
自从若风走后,凝烟日日站在城门上,盼着大军的凯旋。终于,在两年后,凝烟盼到了凯旋的大军,挂着胜利的旗帜。只是……战士们的脸上却没有胜利的喜悦,有的只是疲倦和悲伤。凝烟站在人群中,焦急地寻找一个身影。
长长的队伍走完了,却未见若风。凝烟焦急的拉住一个战士,“你们将军呢?怎么没看见他?”
“将军他……牺牲了。”
一瞬间,凝烟感到天旋地转。
“若我两年之内凯旋,便是你我成亲之时;如若我阵亡,你便忘了我吧。”凝烟的耳畔响起了若风临别时的话。
“没有了你的城,一切荒芜。这样的刻骨,怎么可以忘记。”凝烟语声犹如呢喃,“天地间,只剩下无尽黑暗了么?光线连同你一起消失了呢……若风,我才明白,蒲公英带走的不是我的悲,而是我的爱啊……”
泪,放肆的落下。迟来的泪水,混杂着十年来的伤痛如一只受了致命伤而发狂的猛兽,将过去、现在、未来瞬间颠覆。
一球透明的蒲公英缓缓落在凝烟的身旁,在这个沧桑的冬季,在这个不属于它的季节。
凝烟稍作迟疑,拭去脸上的泪,缓缓俯下身拾起这黑暗里的一丝明媚。
若风,那是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