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劫不复的是身躯,永不磨灭的是灵魂
命运多舛是种常态,但是生命可以平和而宏大。
——题记
要说我确实是一个学识浅薄的人一点也不假。认识史铁生,媒介还是语文课本。不对,不能说我遇到史铁生,应该说那时我遇到了他的地坛。从地坛走出的史铁生走向生命丰盈的达观,以一种完整的生命体验讲述着自我之外的另一个自我,从小范围的自我进入宏大的自我。从而有了《病隙随笔》、《务虚笔记》和《丁一之旅》等等,这些温暖宏大的文字。
史铁生是当代中国最令人敬佩的作家之一。他的写作与他的生命完全同构在了一起,在自己的“写作之夜”,史铁生用残缺的身体,说出了最为健全而丰满的思想。他体验到的是生命的苦难,表达出的却是存在的明朗和欢乐,他睿智的言辞,照亮的反而是我们日益幽暗的内心。
他的《病隙碎笔》作为二OO二年度中国文学最为重要的收获,一如既往地思考着生与死、残缺与爱情、苦难与信仰、写作与艺术等重大问题,并解答了“我”如何在场、如何活出意义来这些普遍性的精神难题。当多数作家在消费主义时代里放弃面对人的基本状况时,史铁生却居住在自己的内心,仍旧苦苦追索人之为人的价值和光辉,仍旧坚定地向存在的荒凉地带进发,坚定地与未明事物作斗争,这种勇气和执着,深深地唤起了我们对自身所处境遇的警醒和关怀。
命运是什么?命运就是当你欣喜地拿着一张中了五百万大奖的彩票想要去兑奖处领奖时,却在小路上被一个美丽端庄的女流氓用一把手枪抢走了身上所有的东西——当然,也包括那张彩票在内。
就是这样,命运总是跟你开着玩笑、折磨着你。史铁生不得不面对一个严重的现实——一个满心准备迎接爱情的人,好没影儿的先迎来了残疾。无论怎么说,这一招是够损的。我不信有谁能不惊慌,不哭泣。况且那并不是一次光荣行为的后果,那是一个极为普通的事件,普通得就好像一觉醒来,看看天,天还是蓝的,看看地,地也并未塌陷,可是一举步,形势不大对头——您与地球的关系发生了一点儿变化。是的,您不能有以脚掌而是要以屁股,要不就以全身,与它磨擦。在他最洒脱、最阳光灿烂的时候失去双腿。他坐下了,坐下以后他又站了起来,站成一个作家,甚至比许多一流作家更有所超越。
他正像他的名字所说的——铁生!
人家让他拜佛,他不拜。因为,佛不能使他瘫痪的双腿站立起来;因为,如果佛要人“拜”才肯保佑人,那他就不称其为佛。他认为佛之本义乃“觉悟”,是一个动词,是行为而非绝顶的一处宝座。
人家让铁生算命,他不算。因为,如果命好则无须算,“好”自会来;如命不好,更不必算,乐得活一天高兴一天,省却明知前程险恶,还不得不步步逼近那灾难,成天战战兢兢,何苦!高人说能“为你避灾”,铁生也不信,因为那就是命运无定了,其所“算”,乃是妄说,还算它干什么?
这又让我想起来了以前语文老师告诉学不好文言文的我们:世界上没有救世主,能拯救我们的只有你自己。
事实告诉我们:祈祷,不如思考!
但史铁生似乎又“信命”。他说:“万事万物,你若预测它的未来,你就会说它有无数种可能,可你若回过头去看它的以往,你就会知道其实只有一条命定的路。” 难道一个人所走的路不都是“这一条”路?但这并非不要把握“命运”。铁生的奋斗精神和创作实践证明了他是一个不向命运低头的人。他只是不强求什么,不做欲望的奴隶,因为欲望是无边的,人哪有完全“心满意足”的一天!
有一次,一个记者问作家史铁生说:“你对你的病是什么态度?”没有想到,在轮椅上呆了二十多年、每隔几天都要去医院做透析的史铁生这样回答道:是敬重。
为什么这样说呢?为什么是“敬重”而不是“恐惧”和“厌恶”呢?面对困惑不解的记者,史铁生解释说:“这绝不是说我多喜欢它,但是你说什么呢?讨厌它吗?恨它吗?求求它快滚蛋一点用也没有,除了自讨没趣,就是自寻烦恼。但你要是敬重它,把它看作一个强大的对手,是命运对你的锤炼,就像是个九段高手点名要跟你下一盘棋,这虽然有点无可奈何的味道,但你却能从中获益,你很可能就从中增添了智慧,比如说逼着你把生命中的意义都看得明白。一边是自寻烦恼,一边是增添智慧,选择什么不是明摆着吗?”
敬重病痛,敬重挫折,敬重敌人,这样的人是有福的。史铁生说:“对困境先要对它说‘是’,接纳它,然后试试跟它周旋,输了也是赢。”
也有人说,史铁生坐下了,对文坛、中国文学是一件幸事,虽然这对于史铁生本人并不是。他用他深邃的思想,他毫无装点的文字告诉了我们生命本身的意义和一个做人的坚强信念。他的文字是平和不铺张的明净,智睿的语句如太阳一缕晨曦洒照在清露上,折射着清凉的愉悦。残缺的身体表达着健全丰满的思想向内涵,超脱自我走向宏大。温醇如酒,缕缕清香,脉脉温情,这种丰满的思想意识让我们忘怀他不能行走的双腿。
我曾经在报纸上看到一张史铁生与世界短跑冠军刘易斯合影的照片。史铁生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刘易斯潇洒地站在他的身边,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他们两人是真正的知己。身体衰弱的史铁生,虽然连站也站不起来,但他的灵魂却在无羁地奔跑着,跑得跟刘易斯一样快、甚至比刘易斯还要快。刘易斯读过史铁生写的书,他尊重这个坐在轮椅上的中国作家。
刘易斯的眼睛凝视着史铁生,他的眼光里不是怜悯而是尊敬。他们的灵魂是相通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都是奔跑者,他们在与命运赛跑、与人类那与生俱来的悲剧性赛跑。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自始至终都不认输。在我看来,敬重疾病的史铁生似乎比刘易斯更有力量。
于史铁生而言,双腿不能动后苦难依旧在延续,尿毒症是他又增加的新的病情。双腿让他体验腿的行动与车轮的行走,而尿毒症让他在于生死打交道,如他所说:死神就在他周围徘徊,不知道那一会儿会把他带走。一星期做两三次肾透析的他,每天也是在与死神打着交道,这让他的把死亡看淡,或者说把死亡看得理性而淡然。死亡是一个永恒的迷,我们永远无法知道人死后归向何处。
这个迷是一种心理上的,不是来自科学的研究。对于死亡,每个人都是参与者,都在跟上帝猜谜,谜底是什么大家都不晓得。史铁生在时刻面对着死亡,生命个体的体验造成了他对生命个性的解悟。文章承载的是思想,思想的升华带来文章的理性升华,所以后来史铁生的文字不仅仅是停留在《我与地坛》那种苍凉的豁达中,而是更进一步表达出了人的神性。
史铁生的智慧与他的残疾不无关系,像贝多芬因耳聋写出了辉煌的交响乐一样,像博尔赫斯因眼盲而写出了传世巨著一样,肉体的痛苦给了他们一个契机,这是平常人不能有的契机,让他们更多地体味人生的苦痛,体味小我与自然宇宙间微妙的联系。这有点像河蚌,因一粒沙子的进入十分不适,就不停地分泌物质包裹这粒沙子,最后竟让沙子成为一颗光彩夺目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