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战火纷乱的时期,没有人会不知道惊鸿阁这个名字。惊鸿阁,坐落在洛国国都忘阕,收容了各类流落风尘的女子,却无不是惊才绝艳。任尔战乱连连,惊鸿阁却屹立不倒,称为洛国国都的标志。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 楔子
五年前的一个冬天的清晨,偌大的惊鸿阁门前静静地站着一个女孩,乌黑的都发上落满了白雪,面色苍白。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明眸,映着漫天飞雪分外醒目。
惊鸿阁的侧门无声无息地开了,露出一张清丽的脸,也是个同龄的女孩,对她微微一笑:“你进来吗?外面太冷了。我是暮雪,你可以喊我阿雪哦。”
女孩一怔,僵硬地点点头,才一动,便晕倒在了雪地里。
暮雪抿起嘴唇,悄悄出来准备将昏过去的女孩弄进来,凑近女孩的时候,她听见女孩说:“我……我是韶歌。”
暮雪没看见阁主就站在她的身后,阁主微微叹息,并不阻止她的举动。如今这个乱世,能有这般好运活下来的孩子真的不多了。
从此,惊鸿阁又多了一个名叫韶歌的孩子,她有一个好友,名叫暮雪。
一。
夜很深了,韶歌还是没有睡着。隐隐可以听见惊鸿阁别的姑娘在练舞时用的曲子,那是琵琶曲,铮铮然,像极了弹者的性子。
是暮雪。她知道,在整个惊鸿阁,唯有暮雪可以奏出这般优美的曲子。
想着想着,仅有的睡意也消散在铮然的琵琶声里。韶歌索性披上衣服,和着模糊的音乐,跳起她跳了不知有多少遍的舞蹈,衣袂翻飞,女子的面容在月色下更加夺目。
一曲未完,弹奏之人却换了曲子,此曲明快,又带有孩子才有的俏皮之感。
铮——
曲罢,韶歌远远看见暮雪的身影,她抱着琵琶走在两侧长满木槿的小道上,低着头避开了一支淘气的枝丫,可头上的装饰还是和树枝缠在了一起。
韶歌不禁莞尔,连忙走过去帮着暮雪弄开了树枝。暮雪抱歉一笑:“是不是我打扰到你睡觉了?”
“没有,是我睡不着。”韶歌毫不在意,“你琵琶弹得真好。”
暮雪认真地顶着韶歌看了半响,确定她没有生气之后,表情也放松了许多。她不好意思地扶着琵琶,说:“哪里,韶歌你不要笑话我了。惊鸿阁里就属你舞跳得好,过几天的表演都看你呢,我不过是会弹几个曲子,没你说的好。”
韶歌眨眨眼睛,拉住暮雪的袖子:“阿雪,我睡不着,你陪我怎么样?”
“嗯?”暮雪淡淡地望了一眼天色,微微叹气,“好吧。反正我也睡不着。”
月色如水,韶歌与暮雪坐在木槿树上,数着天上的星星。
“阿雪。”
“怎么了?”
“天上好多星星,你是那一颗啊?”
“我怎么知道。”
“……”
二。
一年一度的花朝节到了,依照惯例,惊鸿阁会选出十二位善舞的女子,分别饰演那十二位打落凡间的花神。这一次,韶歌饰演的是牡丹。浅粉的长裙一路摇曳,不知有收了几家公子的心。
一舞完结,韶歌退场,远远还可以听见人们的议论。暮雪浅浅一笑,换了个曲子,又一位花神姑娘翩然上场。韶歌听见叫好声不断,忍不住凑过去,当她看见台上的身影,不觉失了魂魄。轻柔的舞姿,就像是翩跹的蝴蝶,和着微风在台上旋转。
“那是谁?好漂亮。”她喃喃自语。
“不会吧,你没见过她?”身旁不知是谁接过话,“她就是青如,她跳的可是惊鸿阁的看家舞蹈——《惊鸿舞》。”
惊鸿。惊鸿。是为这惊鸿一舞,还是那惊鸿一瞥?
韶歌不经意回头,看见一顶轿子来到了自己身前。轿子的门帘轻掀,露出一张可以媲美天仙的脸,他悠悠然起身,一把打开了扇子,摇晃着扇子走到她面前。
扇子上洋洋洒洒写着四个大字:千古风流。
“似锦?是你吗?”那位贵公子微皱者眉头,摇摇扇子,“你怎么在这里?”
韶歌一愣,随即笑道:“公子,您认错人了。”
那位贵公子眯起了眼睛,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好吧,你就当我认错了。不过,你真的只是惊鸿阁的韶歌吗?”他转身上了轿子,临走搁下一句话:“本公子姓秋,秋晞。”
这回轮到韶歌发愣了。似锦,秋晞,听起来就像是上辈子的名字,怎么会又出现在现实里?难道,真的躲不开吗?韶歌自嘲。
一直到回去,韶歌都没有摆脱一副失神的样子。暮雪不满地推推她,换来的只有她一声没有丝毫诚意的“哦”。
“你遇见了谁?”暮雪感觉不对。
韶歌一时没把住,轻喃出那个名字:“秋晞。”
秋晞。暮雪也愣住了。这位小王爷可是不好惹的主,可是,没事他干什么要来找韶歌啊!
“似锦。”韶歌突然吐出了这个名字,着实又把暮雪吓了一跳。
苏似锦原本是小王爷秋晞制定的妻子,谁知苏家投靠了敌国,准备下毒杀死小王爷,还好苏似锦救下了他,但是小王爷还是遇到了不测。在他昏迷的几天里,他的父亲也就是当今的圣上下令将苏家株连九族,有零星的苏家人逃脱,逃脱的人中更多的都死在了皇上手下死士手里,侥幸活下来只有小王爷的未婚妻苏似锦。后来小王爷多方打探都找不到她的身影,直到最近有风声说似锦在惊鸿阁……
“韶歌。”暮雪一下觉得事情闹大了,“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
韶歌点点头,明眸胀满泪水。
“阿雪,帮帮我。我不想再见到他。苏家欠了他太多,他也欠了苏家太多……没办法的,没办法在一起。阿雪,求你不要说出去,我真的不想再做回那个苏似锦。”韶歌死死扯住暮雪的袖子,不要她离开半步。
“好。”暮雪点点头,“我谁都不说。相信我。”
韶歌抬头,看见暮雪微微苦恼的脸,说:“阿雪,给你惹麻烦了。”
暮雪勾起嘴角:“哪里,你是我朋友,自然帮你。”
三。
春天很快就过去,在韶歌的担心中,木槿到了花期。可是,小王爷再也没有来过。就连暮雪都在劝她,认为小王爷已经忘了这事。但是,韶歌不信,总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力量推动着他们相遇。
夕阳西斜。韶歌无聊之极,倚窗远眺,悠悠的小河在余晖里变成了金色的绸带,脑海里就突然浮现出一首词。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嘴边忍不住哼唱起来,似乎她已成词中的女子,数着过往的船,想着远行人的脸。不知为何,她首先想到的,居然是秋晞那张貌若天仙的脸。脸悄悄红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韶歌,你在笑什么?”身后突然传来陌生男子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回头,韶歌看见刚刚还在脑海里浮现的脸真实地出现在眼前。
“王爷。”韶歌不知所措。
秋晞似乎并不在意,踱到窗前,也看见那落日长河,勾起了嘴角。“韶歌,你在想谁?”
“……”
韶歌无奈地瞪着小王爷,“这些不是你该问的。”
“怎么不是?”小王爷像狐狸一般眯起眼睛,“你是我的未婚妻,我怎么不可以问?”说罢,还万分得意地看着韶歌震惊的表情。
“很诧异是吧。”小王爷毫不客气地拉过韶歌,指着她手上的一处疤痕,“这道伤疤,还是我留下的,我怎么会不记得?”
韶歌呆呆地看着手背上微不可见的刀疤,突然,像遇见鬼,匆匆退了几步撞到刚粉刷过的墙上,“你……你是来杀我的吗?”
秋晞好笑地摇摇头,有些许揶揄的意思:“你看我像吗?”
韶歌不敢动,紧贴着墙壁。
“来吧,不杀你。”秋晞摇着扇子,“你知道为什么只有你活下来了吗?那是因为你根本就不是苏家人。苏似锦,是苏家早夭的孩子,但是却和皇室有婚约,于是他们找了个女童做替身。你傻啊,替人家活了十三年,又替人家受了五年的惊吓。韶歌啊韶歌,你要我怎么办?”
呆住。韶歌很久没说话。原来,这就是真相。那些所谓的追杀,从来就没有针对过她,如被暗士追杀,就没有一人可以留下。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早些想到?
一向爱哭的韶歌,这次居然没哭,只是很冷静地望着小王爷喜怒难辨的脸。这算是什么?曾经的深仇大恨已然种下,死去的全家又该如何看待这场闹剧一般的婚事?
“来吧。韶歌,我找了你五年,去遍了诸国都没有你的影子。没想到,你居然还在这里,和我这么近……”小王爷猛然抱住还在发呆的韶歌,“我们回去吧。忘了着过去的五年,好不好?父王几次催我成婚,可我不愿意。韶歌,我知道你不愿意再叫似锦,你看我都换了称呼……和我回去,好吗?”
韶歌艰难地回过头,原来牡丹已开。她突然想到小时候,在王府的大花园里,秋晞总是悄悄地摘下花园里为数不多的牡丹送给她,然后被严厉的王爷打一顿。那时,秋晞还是孩子,每天会习武,手上的疤也是因为不小心,而被他弄伤。
“真的吗?”韶歌不觉自己的声音里已经有了颤抖,“可是,可是……”
“没什么可是。”秋晞打断了她的话,“以后你就是我的王妃。不要再走了,好吗?”
忍了好久的眼泪终于决堤,秋晞温和地擦去她眼角的泪滴。
“走吧。阁主已经同意我把你带走了。”
“嗯。”
四。
原来,秋晞已经被封了顺王爷,很快就要去封地了。匆匆离开惊鸿阁的韶歌在王府才住了几日,就忍不住想起了暮雪和其他的姐妹们。
王府的牡丹开的很张扬,韶歌看着看着便出了神。
“韶歌。”熟悉的呼唤传入耳朵,韶歌回头,看见暮雪微微苍白的脸。
“阿雪……”
“你没事就好。”暮雪也似松了一口气,“担心死我了。”
韶歌笑笑,“阿雪,秋晞很好。没什么可担心的。来陪我看花吧。”不由分说拉住了暮雪的手,站在窗前,“你看,这些都是牡丹。很漂亮是吧!这些都是他种的。”
暮雪垂下眼睑,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意。
“韶歌,既然你过得很好,那我就走了……”暮雪别过头去,望向天边,“以后你就是顺王妃,要注意自己的行为,知道吗?”
韶歌点点头。
“暮雪,我们走了!”门口进来一个男子,穿着将军的铠甲,手握长剑。
“知道了。”暮雪不舍地看了一眼韶歌,头也不回地走掉。
韶歌目送她离开,突然笑了,看来阿雪现在也不是一个人了呢。
一阵风吹过,刚刚梳理好的的发丝在风中散乱,被一双手温柔地拢住,是秋晞。“韶歌,你的好姊妹可将我最得力的温将军的心都带走了……”秋晞带着笑,宠溺地抚过三千青丝,“他们很快就要上战场了,齐国军队又来了。”
“那你呢?”
“我?最起码也要等你成了我的王妃才能走。”
“……”
五。
韶歌记得,成亲那天下着雨,王府里外挂满了红花,送她的喜娘穿着红红的鞋子,撑着红伞,一步一步把她送到秋晞面前。隔着盖头,没人看见她笑靥如花。但是,秋晞却知道,仪式的间隙,秋晞还问:“你笑什么?”
当时的她一本正经地回答:“哪笑了……”
之后秋晞没说什么,可她感觉得到,秋晞是很开心的。
那一天就似一场美梦,有着不真实的华丽。
翌日梦醒,听身旁侍女轻声唤道:“夫人。”仿佛大梦初醒,韶歌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还是昨日的容颜,微微一笑,也似昨天的那样。
“秋……王爷呢?”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韶歌有些尴尬。
侍女扶起她,柔声说:“王爷一会就回来,夫人可再等一会儿。”
牡丹还未过花期,一场雨倒也砸坏了不少,就看小径上一地落花。雨已停,青石板还是湿漉漉的,有风微凉。
“韶歌。小心着凉了。”秋晞匆匆推门而入,“我要走了,好好保重。”
韶歌不明所以,死死拉住秋晞的袖子,“怎么?这么急。难道……战场有温将军还不够吗?还是……”
秋晞焦急的表情缓和下来,“没事。我只不过是担心,等我回来。”
“好。”韶歌松开了手,欲言又止。
“你们好好服侍夫人,不要让她受伤,知道吗!”秋晞对侍女叮嘱道。回身看着韶歌,像是想要将其刻入心底。
“再见。”
六。
又似乎是一场梦,梦里极尽奢华,有爱的人,有美的花,有浅色的忧愁,还有喜庆的喧嚣。在梦里,秋晞还没有找到她,暮雪也还在身边,自己还在惊鸿阁,还在跳着优雅的舞蹈,王府的牡丹还没有开……
可这又如何来得及?
那日,还在与侍女赏花的韶歌,听到侍卫匆匆跑来。
“报——顺王爷薨。”
“什么?”韶歌突然笑了,“你骗我吧!”
侍卫低头:“末将不敢。”
韶歌突然想起来了,前夜梦里,秋晞曾对她说:“韶歌,保重……”她还记得梦里的秋晞浑身是血,说着说着甚至落下血泪。他身后还站着白衣的暮雪和温将军,一样满身是血,却带着淡淡地笑意,他俩人手牵手,背后是万重山的幻影。
“你们都退下吧。”韶歌轻声说。
“等等!”韶歌像回过神来,“那温将军和暮雪呢?”
“末将不知。只听说温将军和一女子被围困,双双跳崖,尸骨无存。”
“好了。你可以下去了。”韶歌喝退所有人,独自站在花丛中。伸手摘下一朵硕大的牡丹,心底一下变得好疼好疼。花瓣之间的露水映出七彩霞光,韶歌紧紧闭上了眼睛,一片黑暗里,秋晞缓步走来,一步步走近,一步步变淡,到身前,已淡不可见。
睁眼,阳光直直射入眼底,忽然天旋地转。她重重栽倒在花中,绾好的发髻散落开来,最后的意识里,韶歌看见一抹身影缓缓走近,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七。
再醒来,床前坐着一人。
“秋晞!”
那人回头,是熟悉的人,却不是秋晞。韶歌像失了所有力气,跌坐在床上。“阁主……你怎么来了?”
阁主摇头,有些担心:“韶歌,不要这样,你有身孕了。”
“真的?”韶歌猛地站起来,却因为虚弱倒向地面,还好阁主伸手扶住了她。没有想到,阁主居然会武功,那暮雪……
“阁主。暮雪她……”韶歌哭了,“怎么一下子去了这么多人啊!为什么我还在这里!阁主,你可以告诉我吗?阁主——”
阁主眼睛湿润了,她轻拍韶歌的头,说:“她们无憾就好。你要好好的,她一定不希望你这样,那个傻孩子啊!”
韶歌缩在墙角,阁主默默叹气,无奈地摇头,“要不,你和我回惊鸿阁吧。”
“嗯……”韶歌迷迷糊糊地应了,那天似乎也是这样答应了,然后将原本平静的生活搞的一团糟吧?那天真的不应该答应的,或许那样,他们就都不会死,他们会好好地出现在面前,秋晞还是那个小王爷,暮雪还是暮雪。
“孩子,走吧。忘记你过去的一切,来惊鸿阁重新开始吧。”阁主牵起韶歌的手。
“不,我不要忘记。”韶歌固执地挣开,“我要记得,记得他们的好!”
“也罢。”阁主同意了。
回去的路上,韶歌看着过往的行人,恍然间想起,如今离开惊鸿阁正好六个月,也突然间想起,园里的牡丹之所以常开不败是因为秋晞当初种了不同种的牡丹啊。牡丹不败,就像是秋晞从未离开。
她知道,她哭了。她想,这是她最后一次流泪了。回首,身后扬起的滚滚红尘迷了视线。有道是,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如今,看花回。
八。
七月之后,韶歌顺利生下一对兄妹。她给哥哥起名:秋暮汐,而妹妹却叫,郦清影。因为暮雪啊。只有她知道,暮雪真名是,郦暮雪。
她记得啊。
后来,韶歌出任了惊鸿阁阁主之位,她又梦见了他们。这一次,她看见他们都笑着向她告别,连同一身血迹消失在了她面前。
都走了。醒来的韶歌对镜梳妆,猛然间发现,原来自己三千青丝已经染上霜华。她细细数过,原来,一晃已经过了很多很多年,再想,她突然发现自己连秋晞的脸都记不起来了。
当真是,韶华如歌啊。
很久很久没有哭过的韶歌终于哭了,连残妆都不能掩盖她的悲伤。
过往的年华,当真是一场梦啊,韶歌决定忘了它,任它渗进霜华,任霜华爬上秀发。忘了吧,她想起老阁主曾经说的,孩子,走吧。忘记你过去的一切,来惊鸿阁重新开始吧。微微阖眼,挤掉未流下的泪水,再睁开时,她相信,她已经死在了过去,在现实中重生。
所以呀,什么秋晞,什么暮雪,都忘了吧。
韶歌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