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南至初次相识是在我十五岁的生日聚会上。
那一年,他十七岁。是母亲同事的孩子。他剃着平头,眉毛很浓,眼睛里有十分的锐利和明亮。穿着一件全白棉布的衬衫和七分长的牛仔裤。脸上略有风尘的神色。他们来到时,餐厅已经高朋满座。他母亲那一头蓬松的褐色卷发,慵懒地披在肩上。尽管已年过不惑却依然有甜美的笑容和清丽的脸庞。可以隐约窥见年轻时的容颜。她一边极有教养地微笑,一边歉意地点头,示意“我来迟了”。南至则一声不吭地低着头跟着她。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 见到我的时候,他母亲推了推他,对他说,把礼物送给妹妹。于是,他取出包装精致的礼品盒向我走来。他对我微笑,我闻见了沁人的悠香,来自于他麦色的皮肤。他说,小宛,这个送给你,祝你生日快乐。我望着他,轻声地说着感谢,心里却莫名地漾出了一种青涩的馨香。
饭桌上,我一直心神不宁。面对一桌的美味佳肴也提不起兴趣。潦草地喝下一杯橙汁,扒下几口饭后便抹抹嘴巴,站起来对母亲说,我吃饱了。我想出去走走。南至的母亲说,那让南至陪陪你。我的心顿时跳快了一下。我望向母亲,母亲很是喜欢南至,欣然同意。于是南至起身,陪我走出了餐厅。
他问我,想去哪里?我摇摇头。不知道,随便走走。他点点头。于是,那一个下午,我们都在一条街上游荡。大抵互相说了什么,也是记不清了。只是依稀记得他告诉我他在H重点中学,念高一。他是学校学生会的副主席,学生社团的骨干,写得一手漂亮的书法,且理科成绩优异,曾多次参加全国竞赛并夺得大奖。而我在普通的Y中学,读初三。成绩处于中等位置,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长处。这时,我突然发现,即使现在我们站立的距离再接近,我们之间的差距还是一样地遥远。他对于我而言好像夜空里的繁星,可望而不可及。H中学,是我从未想过的目标。但是,却有一个声音呼唤我去接近它。南至对我说,小宛,我希望你能够来H中学。
回到家,我独自拆开了南至的礼物。是一个漂亮的水晶球。一个长发的女孩子站在球中央。她的裙裾在风中飞舞,眉眼中对未来充满希冀。她的周围不断有雪花落下。一个寂静无声的世界。我欢喜地将它放在我的书桌上。随后,我对正在厨房做晚饭的母亲说,妈妈,初三了。我想我要努力了。母亲的脸上有抑制不住的喜悦。她对我说,孩子,你终于明白了,你终于懂得为自己的未来负责了。我点点头,我的目标是H中学。我一定会实现。
此后的几个月,我开始疯狂地学习。在学校里,每次见到老师,我都会见缝插针地缠住他们,问各式各样的习题。老师们似乎很是满意我这样的变化,他们都说,小宛开始努力学习了。回到家,我便将自己淹没在题海中,似乎只有不断地做题,做题,我才不至于无事可做。我变得越来越寡言少语,常常一坐下便是五六个小时,甚至连头也不抬一下。夜深人静时,我仍坚持在灯下苦读。而每天早晨,我早早地便开始读背英语单词,默写英语课文。我的黑眼圈日益加深,整个人似乎都瘦了一圈。母亲很是心疼我,每次很晚时便会劝我,小宛,明天再来吧。我不语,只是留给她沉默的背影。她也只好叹一口气离去,并努力地在物质上为我提供优越的条件。我常常在书包的隔层中发现洗好的一个苹果,一大块的全麦面包,或者是一盒牛奶。而晚上在家时,母亲也常会送来切好的水果或是大杯冲好的咖啡在我的书桌上,然后轻轻地退出,唯恐惊扰了我。
在几近数月的魔鬼训练中,我的成绩如同乘坐云霄飞车那样迅速上升。在最近一次的月考中,我是全班的第三名。而在中考前的那一次模拟考试中,我成为了全班第一名。越来越多的人向我投来嫉妒的目光,从不在乎名利的我第一次发现了自己已经爱上这种走在人前的优越感。在填写志愿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在三个志愿中都填下了H中学。我将自己逼上了一条绝路。但是在中考结束后,我却没有产生任何落榜的念头,我笃定H中的大门定会为我而开启。
果然,事实证明了我的预感是正确的。在炎热的七月,我收到了由H中寄来的录取通知书。父母为此而激动了许久。而我则将这张我梦寐以求的纸片看了一遍又一遍。抬起头时,我看见了摆在书桌上的水晶球。我拿起它——这个在复习阶段中一直给予我精神支柱的小玩意儿,动情地说,南至,我来了。我来到H中了。
九月,我正式成为了H中学高一的一名新生。开学的那一天,我穿着H中白衣蓝裙的校服,竟有一种别样的喜悦。
高一,我不断地参加各种竞选。学生会,文学社,广播站……我希望可以通过这些方式见到南至。幸运的是,在两个月后的一次学生会干部会议上,我的梦想就实现了。此时的南至已经是学生会的主席。他的模样依旧没有变化。他宣读着包括我以内的一批新的学生会成员名单。当南至读出我的名字时,我明显地感到自己的心跳钝了一拍。而南至也微微地停顿了一下,并迅速地用眼睛在人群中搜索我。我努力地望着他,希望他能够看到我。当两道目光在一瞬间交汇的时刻,他向我露出了一个会意的笑容。我的心里好像被最明亮的光火点燃,它们将我的整颗心蒙上了喜悦。
此后,我常常和南至一起在学校的餐厅吃饭。和他讨论一些有关学生会的事务,有时也会随便地闲聊。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是很自然地进化到一种很微妙的状态。我清楚自己的感情,但是我却不了解南至的。我也不愿意了解。一则现在自己是优等生,背负着各种期望,应以学业为重;二则也唯恐南至的回答伤害自己。我深知是配不上南至的。在南至面前,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卑微,似乎是“低到尘埃里”,但是我却“是欢喜的,便在尘埃里开出花来”。
与此同时,班级中的闲言碎语多了起来。一些女生总是有些妒忌地问我有关南至的消息,以及我们之间的关系。我虽然对此则不予理睬,但是却隐隐感到南至是许多女生暗恋的对象,竟还有几分莫名的激动。女孩总是这样,对于心仪的人的喜爱总是比自己的还要多。
两天后是我的十六岁生日。我请来南至参加我的生日,只有南至。我希望自己能够度过一个只属于我们之间的生日。我打电话邀请南至,我听见电话线那段良久的沉默,我的心也开始沉默,在我即将感到绝望而要挂断电话的时候,南至轻轻地答应着,好的。
烛光摇曳的夜晚,我将和我心爱的人一起度过我的十六岁。我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将一直束扎在脑后的马尾放下,让它们柔顺地披在肩上。化了很淡很淡的妆,却衬托得整个人光彩动人。在出门以前,我不断地端详着镜子中的可人儿,惊异地不敢相信那是自己。一年前还是小姑娘,扁平的身体,干枯的头发像稻草一样。可是一年后便迥然不同了。镜子里的女孩有窈窕纤细的身段,一身素色和淡淡的妆容将她打扮成了一个圣女。她的眼睛焕放着异样的神采,睫毛弯曲着,似乎是精品店里的娃娃。嘴唇微微抿起,勾勒出动人的弧线。我微笑地对镜子里的女孩说,你的十六岁来了,那是属于你的花季。
我提早了半个小时来到。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望出去刚好能够看见马路上熙攘的车辆和人群。拥挤会让我有一种很安全的感觉。服务生过来问我需不需要立即点餐,我摇摇头,说等人来了再说。他便退下了。
我看看表,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想必南至也将来了。他是个从不迟到的人。果然,当我将目光再一次投向窗外时,便看见了南至手提着礼品盒匆匆而来的身影。我的心突然很紧张,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南至过马路时,他看见了坐在靠窗位置的我,便努力地向我招手,向我微笑。我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小心些。但他竟疾速地冲过了马路——在红绿灯交接的时刻。转弯处,一辆货车突然驶过,撞上了那个年轻的身影。我的心跳好像在一瞬间停止了。卡在喉咙里的那一句“小心”迟迟没有说出。我猛地站起,推开椅子,疯了似的奔出门外。
南至,南至,南至。我大声地叫着,丝毫不顾周围的车辆,迅速地奔到马路中央,抱起倒在血泊中的南至。周围的喇叭声响成一片,我却好像失聪一样。头脑却仍然清醒。我哆哆嗦嗦地拨了120。怀里的南至闭着眼睛,表情很安详,甚至还带着一丝未被抹去的微笑。一只手中紧紧攥着他要送给我的礼物。我的眼泪毫不留情地流下来,打在南至的脸上。他的血迹蔓延开去,好像是开了一朵血色的花。我疯狂地摇着他的身体,一边哀嚎着:南至,南至,你醒醒好吗?听听我说话好吗?南至。我将他的另一只手放在我的脸上。你知道吗?我有很多的事情想告诉你。你还记得我十五岁那年的生日吗?那时的我还在读初三,成绩平平,本是没有希望考上H中的,但是,因为你对我说,‘小宛,我希望你来H中,于是我非常努力地用功读书,我学得好辛苦,你知道吗?但是我终于考上了,我的努力没有白费……南至,我哭着,已经说不下去了。我是为了你,南至,你醒醒好吗?南至……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吗?南至……我放开他的手,心仿佛被绞碎了一样,伤口一片一片地摆在我的面前。我收回手,却惊恐地看见了满手的鲜血,它们残忍地向我狞笑。我颤抖地跌坐在地上。周围的交通早已经拥挤不堪,一些司机开始破口大骂,甚至我还听见有人在叫警察。叫就叫吧,我对自己说,警察又如何?如果南至出事了,一切对于我而言便失去了它本身的意义了。
救护车来了,带走了满头鲜血的南至。与此同时,警察也赶来了,他们开始指挥交通秩序。一个高高瘦瘦的男警察本想带我回去做个笔录,但是我却飞快地跳上了救护车。我无法在这样的时刻和南至分离一秒。
送到医院时,南至仍然昏迷着。但是他的手里仍然紧紧攥着那份礼物。我试图将他的手扳开,却怎么也扳不动。在被推往手术室的路上,南至突然醒了。我一下子激动地不知所措,我不断地拉着南至,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南至疲惫地对我微笑了一下,艰难地将那份礼物递给我,示意我听他说话。我忙低下头。南至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说完两个字后便会深深地喘气。他吐出一串我难以置信的话:小宛,我可能不行了。你知道吗?其实你很可爱,我一直喜欢你,真的。只是因为我们都是学生,不,不能说。你,你约我吃饭时,我是想拒绝的,因为我怕,我怕我会忍不住,向你表白,你明白吗?……我的泪水再也守不住了,它们无止境地打湿了我的心。我一边拼命地点头,一边微笑地望着南至,南至,我也喜欢你。我一直都喜欢你。你不会死的,我还没有感受到你的爱,我保证,我保证……他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我真的不行了。你,请你记住,我来生依然会喜欢你的,小宛。他挣扎着撑起自己的身体,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一个苍白无力的吻落在我满是泪水的唇边。南至再次昏迷了。
手术室的门缓缓关上,手术中三个大字照得人有些晕眩。我无力地捧着礼物,跌坐在门前的椅子上,无助地痛哭起来。我发现了自己的怯懦。在最关键的时刻,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哭泣。我恨上帝,更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听见这些话?它们在我的梦里辗转反侧,却一直没有实现。而为什么实现的时刻,却是这样的一个时刻呢?不,我不要,我不要这样冷冰冰的告白,我需要红酒玫瑰,我需要洒着香水的情书,我需要一个活生生的南至啊!为什么上帝这样吝啬,连一点小小的恩惠都不愿意赐给我?为什么,为什么?我在空旷的走廊中放声地哭着,似乎只有泪水才能将我从囚笼中解脱。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地醒来了。发现自己竟就倚着椅子睡着了。手术仍没有结束,三个红彤彤的大字依旧醒目地亮着。我不禁一阵心酸。
半晌,手术室的门被推开了。护士们先推门出来,一边脱下沾满鲜血的手套一边向卫生间走。我的心抖了一下。慌忙抓住最后出来的医生。结结巴巴地问,医,医生,他没事对不对,对不对?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医生无奈地安慰着,节哀顺变。
不会的,不会的,我哆嗦着嘴唇,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南至不会死的!我猛地扯住医生的衣领,医生,对不对,他不会离开我的,……你在骗我是吗?
医生摇摇头,抛下一句冷冰冰的话,尸体就要搬运去太平间了,你还可以见到最后一面。
好了。一切都结束了。我什么都不再想了。我唯一必须接受的是南至离开了我的生活。可是我怎么能接受呢?我怎么能接受呢!南至,我的亲爱!我木然地走向手术室。南至已经被盖上了白色的被单,整个人特别干净,像下凡的天使。我走的很轻很轻,唯恐惊扰了他的梦。我走近他,轻轻抚摸着他的脸。慢慢伏下身去,还给了他一个轻柔的吻。也许在天堂,他能够一直携藏着这个吻。我死死地咬住嘴唇想,却没有掉泪。南至不会喜欢一个脆弱的自己,我默默地说。
我拆开礼物盒时已经是三天以后。依然是一个水晶球。水晶球的中央,是一对美丽的恋人。他们甜美地微笑着,在风中舞蹈。是美得让人心醉的画面。南至还留下一张字条:小宛,公主不会永远孤单地舞蹈,总会有一个王子来陪伴她。我可以做你的王子吗?
我以为自己已经不会掉眼泪了。但是我下意识地摸摸脸,仍然摸到一把泪水。我郑重地将水晶球摆放在桌面上——正如同上一个那样。它们并排着,默默装点了我全部的青春。然后我展开彩色的信纸,认真地写下了回信:南至,来世今生,我会永远做你的公主。
两天后,我寄出了送往天堂的信。传说,爱是可以不受羁绊地传递的。我想,天堂中的南至一定会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