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回旋,房顶皑然; 飘兮来之,面含愁影; 归兮去之,雪落如英。 ——沐雪悕
初见沐雪悕,是在下雪天。我正收拾着店里盛着香料的瓷罐,转身望见一位白衣女子从门外飘然而来。我便细细端详了一番:白色洒花小袄,静雅但不俗套,素白洋绉裙,外裹轻笼漫月纱垂地,盈步翼翼,绣鞋点雪。站于雪中,似与落雪为一体;行于屋内,仍似飞雪与身随。美若天仙下凡,娇若西施胜三分。 想必,这定是哪个府上的千金。我便连忙笑着迎上去:“这位小姐有些面生哪。”她抚了抚衣袖上的雪,微微抬头:“沐雪悕。”她头上的白玉蝶发簪晃入我的视线,白蝶翅上沾着雪水,晶莹剔透。 她盈盈走到我摆放香料的百格柜前,纤指轻抚瓷罐前标有香料名称的白纸。她细看了一番后,走到柜旁的紫檀椅子上坐下。我站在一旁,看她愁容满面,双眉微蹙,眼神忧郁,樱唇微张,发梢上的雪珠摇摇欲滴。 “沐小姐,请问……”“叫我雪悕就好。”朱唇微动,芳齿含香。 “雪悕小姐,请问,你想要什么香料呢?”我走近她,她却无话。蓦然一股清香扑鼻而来,竟不是我店里的香味。我便又问:“雪悕姑娘,您平时熏的什么香呢?” 雪悕缓缓垂下头,手里一直捏着雪白的手绢,上面是红色点点,血一样的红。许久,她款款站起,摇了摇头,转身朝店门口走去。 她经过我面前的时候,那股清香又飘来,我猛然间觉得很是熟悉,连忙叫住她:“雪悕姑娘,您留步。我这小店里还有一种香,不知合您意?” 她没有扭头,只轻轻道:“不用了。” “哎,雪悕姑娘。是和您身上一样的香……” 她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店外有风吹来,她一身素白的长纱飘起,略略憔悴的容颜有些红晕。 我让她坐下稍等,转身去衣柜里找出那个留已久的精美瓷罐,拔罐子捧到雪悕面前。她从长袖里伸出纤手,接过罐子,轻轻打开来。顿时,周围弥漫了幽幽的花香。 她的手有些发抖,凑过去细闻,却有两行清泪从她脸庞滑落,滴入罐内。恍然,我感觉她如一位仙女,身上闪烁灵光。 雪悕轻轻合上盖子,放在紫檀桌上,站起身:“这……怎么卖?” 那是我亲手种下的雪梅,在开第一次花的时候摘下,然后用梅上的雪水浸着,又专门请人烧制了最好的瓷罐。留了三年。其实,那叫“血梅”。 “姑娘既喜欢,我就送了姑娘吧。也当是咱们有缘,闲暇了再来。” 雪悕垂头,从袖里摸出一些银子:“给您十两吧。谢过了。” 我收下银子,看着她捧起那个瓷罐,朝门外走去,然后似与飞雪融为一体,雪下得更大了。 那罐梅香,我要的是一千两,只一个瓷罐就花了五百两。那富贵家的太太小姐也来看过,但从未有人要买,便在我的衣柜里留了三年。无人过问。
店里的丫头扫地时,捡起了一个白手绢给我。是雪悕姑娘遗落的吧。我打开手绢摊在桌上,这手绢似从雪地上裁下的一块雪白,上面绣的——正是血梅。如滴滴鲜血染在了雪地上。旁边有两行字迹:此物若寄悕与我,落雪满天思君却。吾寻此香须得寒,寻得雪止与君离。 我小心地把手绢收好,等雪悕来时还于她。我并没有读懂那几句诗的意思,大概是雪悕姑娘与心上人别离。 这寒冷的天气真让人受不了,店里生意也冷清了些。我去问过那个为人算命也看天气的先生这雪什么时候停,他捋了捋胡子,又仰头看了看天,说:“此乃最后一日矣。”我不禁双手合十祈求保佑。
第二天,我打开店门时,雪果然停了,天空放晴,地上的雪被太阳照的有些晃眼。我想,今天天气好些,雪悕姑娘应该回来寻手绢吧。 天气一好,生意就自然不错,店里有许多来买香料的太太小姐。我正招待着客人,李府的二奶奶说:“你听说没?今日清晨张府的三小姐死了……”我摆着瓷罐:“没有啊。三小姐芳名是何?”“沐雪悕。” 我一失手打翻了那个瓷罐,摔在地上响声清脆。二奶奶连忙问:“哎。清姑娘,怎么了?” “二奶奶说的可是一身素白的雪悕姑娘?”许久,我缓过神来。 二奶奶看着香料:“正是呢。这沐雪悕是众公子的心上人呢。” 我身子微颤了一下:“那,为何她不随‘张’呢?” 二奶奶放下手中的瓷罐:“她呀,是张老爷从雪地里捡来的。”她闻了闻香味,对我说:“清姑娘。给我盛点这个吧。” 我只感觉后背一股冷风袭来,转身过去。憔悴容颜,素白仙袂飘起,正是沐雪悕。“清姑娘,请把手绢挂于我葬的树上吧。雪悕在此谢过。”我不由的身子一颤,昏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我忙命丫鬟把手绢拿来,仍是点点血红,仍是几行字迹,却感觉原先未绽的骨朵开放了。雪悕姑娘,是你吗?
又过两日,雪悕姑娘入葬,我随着去了,带着血梅手绢。全城皆悲,听说有几位公子因她离去而跳入河中自杀了。悲矣。 雪悕姑娘下葬时,我才从别人口中明白了故事。 雪悕姑娘与一个名曰祁璟的书生本是相爱,但那祁璟穷困潦倒,多次屡屡名落孙山,所以张老爷不同意他俩的婚事,要派人杀了祁璟,以断了雪悕的念想。两人逃至一株雪梅之下,祁璟为保护雪悕姑娘被人杀死。说来也奇,第二年那梅开出了血红的花,人们都说叫血梅。祁璟曾为雪悕姑娘收集梅花上的雪让她浸泡衣服。祁璟喜欢雪,雪悕也只爱一身素白。 我恍恍惚惚听完,便只呆呆地望着那株雪梅,直到只剩我一人。 雪又开始下了,漫天飞舞。很快,刚起的新坟上就落了一层薄雪。 我掏出手绢,缓缓走到血梅前,把它系在了花最多最红艳的枝上,随风飘曳。我也终于懂了:
此物若寄悕与我,落雪满天思君却。吾寻此香须得寒,寻得雪止与君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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