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生心惊胆战地抱紧不断摇晃的、残破不堪的大树桩,颤抖着一点点挪动,脸色已经吓得发紫却不能叫喊也回不了头。
阿生的家是大山深处的一间老破小木屋。木门前是一条不宽却很深的小溪,溪里从来没有过游鱼小虾,浑浊的溪水混杂着烂泥残木向前奔腾;小溪那边是一片寂静幽深的林,似乎除了密集的树木就没有任何生命。阿生从来没见过妈妈,爸爸说她去了深山的外面,过好的生活。而几年前一次事故爸爸双目失明,他觉得天塌了,妈妈也没了。爸爸告诉阿生他年轻的时候与妈妈在溪对面的树林里月下漫步、情定终生,他还说那里最古老的一棵老榕树半腰上的小小树洞里,藏着他与妈妈的无数相片,他们约好步入垂暮之年时再把尘封数年的青春一同见证,等阿生长大了爸爸会带你去那里,你就会认得妈妈的样子,然后把她找回来了。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 阿生紧咬嘴唇爬啊爬啊,他不看抬头往前看甚至不敢睁眼,仿佛周围一切事物都寂静下来,睁着嘲讽的眼睛等着看他如何跌落溺亡,一睁眼整个世界就会被泛滥着死亡气息的小溪吞噬。他其实早就知道自己现在会面临怎样的恐惧,可是他已经等了三年,好不容易前天一场肆虐的暴风雨把对面摇摇晃晃的老树连根拔起,拦腰截在了张狂不羁小溪上提供过河的机会。“一定是爸爸拔下了老树”,阿生想。突然他觉得有什么冰凉刺骨的钢珠砸在自己身上,一颗、两颗,直到浑身湿透才明白那是雨。并不是很大的雨让他感到刺骨的冷。他大脑一片空白地僵在那里想大声喊奶奶,但他拼了命地忍住。
奶奶已经病了三年,自从爸爸砍柴死在暴风雨中后一病不起,一受凉就浑身刺痛。每天晚上她会在梦中唤阿生和爸爸的名字,亲切又带着哭泣与绝望。小小的阿生更坚定了找到妈妈的信念。好不容易等到的机会,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的。
他知道自己就算死掉也不能喊,奶奶会刺痛痛不欲生,如果连奶奶也没了,那自己就真的什么也没了。她想起奶奶的声声呼唤,一副死也值得的心态开始大幅向前。他是抽泣着爬完的。他筋疲力尽地直起身,回头神情复杂地望了一眼被泪水朦胧了的老木屋,再抬头看看天,雨又大了。刚才大大的雨点变成了长长的锋利银线,一针一针地缝合着地与天。他听到大地被针扎破的刺耳锐鸣,抬头却看不到无情冷漠的刺绣人。大地在哭么?好像木屋也被扎破了,奶奶会疼么?
爸爸是在暴风雨中被呼啸的泥流绊倒然后被巨浪一样愤怒的雨水给吞没的。爸爸和阿生去砍柴,那时爸爸已经失明,父子俩一个带路一个砍。利刃般闪着银光的雨线刺破层层柔嫩的绿伞砸在土地上溅起阵阵腥黄的泥浆,那是大地的血。阿生和爸爸继续漠然地砍,多一点柴就多一份希望。可雨并非他们所想下下就停,直到滂沱的大雨快淹到了脚踝,怒吼的雷电劈倒了一棵参天大树,阿生才尖叫着拉着爸爸拼命跑,可爸爸在那时也不忘背起已经砍好的柴。雨越下越大,砸在身上又冷又疼,脚踩在泥流上也开始不听使唤。这时顺势冲来了一股强劲的急流,他们踩不稳脚下的泥,狠狠地摔倒在泥水里。阿生挣扎着爬起来,满脸的泥让他睁不开眼,他只清楚地记得爸爸大吼:我看不到……咳咳……我跑不了了阿生快跑。强硬的语气里带着恐吓与威胁,阿生哭喊着连滚带爬冲回家,爸爸却没回来。从那以后他就特别害怕成片的水。
阿生望着前方大雨滂沱的幽暗森林,犹豫了一小下——就是一根针从天空连到大地那么久——然后在刹那间回想起自己历经的一切——然后咬着嘴唇向前走去。他越走越深,却怎么也找不到爸爸说的最古老的榕树树洞里藏着的照片。伴随着越下越大的雨,越来越绝望的委屈如万箭穿心一般将他刺成无数块。前所未有的绝望让他一下子瘫软在泥水里嚎啕大哭起来。他张着嘴,面目狰狞地大口喘气,疾烈的飙风迅速灌进他的喉咙、撕扯他的身体。暴风雨!害死爸爸的暴风雨,击垮奶奶的暴风雨,又来了!要缝合地与天的针,刺穿大地的剑,汹涌着、咆哮着、排山倒海地又来了!眼前的世界是一片狂笑的黑、得逞的魔鬼!脚下泛滥的汪洋肆虐地拉扯着大地望天上涌,大地挣扎着流了一地腥黄的血。要缝上了!阿生无力地躺在地上,任由泥水没过他的肩、脸。他不想起来了,真累啊,最后一丝希望被现实残酷地吃掉,自己还有什么呢?都没了……没了?奶奶呢?奶奶呢!他猛地坐起来扒开雨帘努力睁开眼,奶奶呢!他哭着、挣扎着站起来,忘记了对水的恐惧,抛开周围的一切拼命往回跑——奶奶受不了凉啊!
那间老木屋已经残缺不全了,摇摇欲坠的房梁上的裂缝一下雨就漏水,雨稍大水就成线往里流,所以每到大雨来临时阿生都会搀奶奶到角落里用棉被裹着,自己到处接水。但是如果没有阿生在,奶奶怎么办?!
他忘记了一切,滑倒了呛几口水又挣扎起来继续发疯地向前冲。雨还是怒吼,电闪雷鸣。他终于跑到了小溪边,使劲揉掉脸上的雨水却还是看不清对面朦胧、摇摇欲坠的老木屋。他听不到耳边尖叫的溪流,听不到暴雨的怒吼,感受不到狂风的肆虐,看不见大地的颤抖。可他似乎听见了奶奶细若游丝的呻吟,一遍遍地唤着他的名字:阿生,阿生。
阿生不管不顾地跳进小溪,抱着木桩向前游,他不怕湍急的溪流把他冲走,只害怕再也听不到奶奶换出的“阿生”。
他似乎成功了,呛着水到了对面,精疲力尽而兴奋地爬起来向木屋冲去。他快到了,快到了——“轰”!
他之所以有勇气活下来因为的木屋,就在他面前,理所当然地垮倒在肆虐的暴风雨中。
阿生闭上眼睛,张口尝到了咸味。他没有哭,那是大地的眼泪,阿生心里的血。
他爬到废墟上疲惫地坐下来。他知道天地已经缝合,世界已经没有了。他真的累了。
第二天雨过天晴,是这个阴雨连绵的小地狱从未有过的好天气。阿生抬头呆呆地望着一碧如洗的蔚蓝天空,似乎从来没有夺走过爸爸和奶奶的生命。他到已平静的小溪里洗了个脸,然后凭着脑海里模糊的记忆,慢慢寻找去到外面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