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静默成河

　　一
　　记忆的起始点是一列从远方而来的火车，破旧不堪。锈迹斑斑的车厢似乎在昭示它的年久失修，伴随着车轮与铁轨相互碾压的鞺鞺韃韃，呼啸而过。没有人知道它从哪里来，要驶向哪里去。它似乎是从远方的地平线上凭空出现，以高傲者、主宰者的身份昂首阔步地从你面前经过，恍然间，你好像觉得自己处于一个与现实无法融合的世界。你在这里旁观尘世的梦幻与扭曲，空气仿佛瞬时凝固。透过窗玻璃，你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车厢中的人们：抱着孩子的妇女把头靠在车窗上昏昏欲睡，背着旅行包留着胡碴的男子将速写板放在双漆上画画，情侣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看着窗外飞速更替的景致。
　　他们的表情是那样的安详、淡然，太过寻常的一切。只是那些看不出变化的脸，让你觉得愈发的诡异，似乎每个人都怀着心事，表情是说不出的阴郁。然后你就发现，或许是在第一节车厢，或许是在最后的一节，你发现了你自己，也以和其他的人一样的淡漠表情。现在涌动的人流之中——你并不确定那是你自己，还是一个和你长得像的陌生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看到同样一个人在同样的地点做着同样的事情。很久的一段时间后，有一天，你猛然发现那个人竟然就是自己，你会不会觉得恐怖？……
　　这是一列从远方而来的火车，从我们看不到的岁月与时光接壤的地方风尘仆仆而来，驶向不可预知的远方。当它走过你，你便会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它不曾到来、不曾离去、不曾走远。
　　丝毫未变……
　　二
　　每个人的童年都是具有很大的纪念意义的。无论是在金黄的麦田中守望未来，在灯红酒绿的繁华都市中卑微地生活，抑或是在摔摔打打、吵吵骂骂的风波与平静交替之中默默无闻地生存下来，哪怕是童年生活苍白得好像一张一揉就碎的白纸，还是会有许多的人在历经无数的风尘苦旅，被岁月打磨之后，怀念着童年的日子。
　　那是心中的一片碧海蓝天。
　　而在每个人的童年之中，总有那么一件事。我们那么狂热、那么执着地追求并实现着，每当提及与它相关的字眼，我们会感觉到身体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汗毛都有节奏地律动着，与跳动的心脏渐渐一致。那可以是一首歌曲、一项技能、一种熟悉的味道、一部电影、一位诗人……甚至是一个字，一种触感，一个笑容。令我着迷的，则是一支骆驼队。
　　记得第一次见到骆驼队是我六岁的时候，地点是姥姥家后面的那座山。仲夏时节，正午时分，天气热的仿佛地面要渗出腥气，逼人的油渍。我正和邻居的几个小孩儿百无聊赖地坐在树下纳凉。这时，不知是哪个小孩突然喊了一声：“看！那是骆驼队！”迷迷糊糊的我顺着他白胖的手指看去……从此，视线就再也无法移开。
　　走在前面的是十几只驮着货物的骆驼，它们的毛色与背上货箱的颜色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步伐缓慢且结实。骆驼的庞大队伍之中偶尔穿插着几个赶骆驼的人，他们穿着紫色的皮袍，戴着红色的草帽……，我能够看清的只有这些，但是在想象之中他们应该还穿着一双牛皮靴子，靴子后面钉着铁片，走路的时候发出尖锐的响声，好像唿哨响起的声音。他们也一定留着卷曲的长发，手中握着长鞭，吆喝着苍凉悠扬的调子。我竖着耳朵仔细聆听，仿佛还可以听到驼铃声音，那样的悦耳、动听。
　　从那以后，那支骆驼队的影子在我的心中挥之不去，就像是一粒长久风餐露宿漂泊在外的种子，找到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落地生根。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期盼着能够再看到一次骆驼队，这种期望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冲淡，反而愈演愈烈。
　　只是，自从六岁那年那一次，而后我就再也没能见到类似于那支的骆驼队。 那清脆的驼铃，土黄色的货箱，健壮的骆驼群，只能在我的梦境中演着一出又一出看客寥寥无几的独角戏。
　　也许在每一个夜晚，每一个属于我的梦里，都会有一支骆驼队，它们踏着千百年不变的步伐从远方而来，走过我的梦境，然后它们远了，远了，一点一点地消失殆尽。它们或许是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又或许去了另一个人的梦里。空气中弥漫着似曾相识的气息，氤氲着雾气，耳畔留下驼铃的声响：叮当、叮当……。
　　考上初中之后，来到我们新教室，我意外地发现我坐的位子靠着窗户，刚好可以看到窗外远处的一座山，山上并没有花草树木，光秃秃的很是难看。回忆慢慢倾泻而出，眼前的景象与记忆中的某一幅图画缓缓重叠。于是，我在课余时间总是下意识地向窗外瞟上几眼，希望在哪一天可以看到骆驼队经过。
　　直到有一天，我越是盼望发生的事就真的发生了。经过几天几夜的整夜备战，我的头脑开始犯晕，刚想扭头舒缓一下眼睛，却赫然发现窗外的山上一支骆驼队正在缓缓地经过。我愣住了。
　　“xx，注意力集中！”老师估计是忍了我很久的样子，终于按捺不住爆发了。我回过神儿，张开嘴刚想说些什么，她早已又投入到手中的练习卷讲解中，我终是没有说出口，再回头一看，山上依旧光秃秃的，哪里像有什么经过的样子。
　　我于是低头拿起了笔，开始重复演算一道几何题。霎那间有了错觉，发现教室里漫天飞舞着白色的雪花，仔细一看原来是卷子。一边扭动着身躯一边狰狞的笑着。
　　教室后面的墙上贴上了几张黑体字：“距中考还有100天。”那个数字“100”用红色的笔写着，分外刺眼。
　　三
　　一模考试之后，我把一沓累积起来不算厚但也不算薄的试卷揉成一团，塞进垃圾桶。总是还差了一步。听惯了，接受了班主任的观念之后，我开始神经质地迷信：小节成败论，认为今天只要作业比别人多错了一道题或者在讲课时听懂一道题的时间比别人久，就相当于是和别人差下了一大截，就要用超过几倍的努力来弥补——这种近乎自虐的方法被我乐此不疲地使用了好久，在其他人看起来近乎荒谬的做法却是合极了我的胃口。升了初三之后，先是副课一节节地消失，然后是改成自习课，再后来就变成了各科老师每天必然争夺的对象，最后没有任何预兆地变成了一节又一节的考试。我们还未能有适应的机会，只是机械性地像个木偶一样被人牵着线，生涩的四肢僵硬地动作，滑稽得要命。
　　又是一节自习课，我把今天发下的第十一张卷子塞进挤得满满的柜子，爬在桌子上。看着别人弓着腰，流着汗，手中的笔以极其飞快的速度震动，自己在休息别人在做题，这种滋味固然不好受，好像心里有一只猫爪子一直挠啊挠一样，总之它令你坐立难安，直到你拿起笔，这种感觉才略微好转，当然这只是一种心理作用罢了。
　　我的神游很快就被一阵背书声打断。“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看见同桌捧着语文书，一边背着课文一边恨恨的骂道：“我讨厌语文，我讨厌语文……”看着手中卷子密密麻麻的小字，听着同桌狗屁不通的言语，我忽然觉得很讽刺。
　　忽然就想起了初二的时候，因为别人的一句话，我开始拼命的学习，发奋刻苦。那年我考了班里第二名，以前从未敢想的成绩。放假的前几天，我就像发了疯一样，整天整夜地待在电脑和电视前，看着一部又一部的电影，看到眼睛酸得闭上就会出现红的、蓝的、黄的光带，刺得眼睛生疼。看到连电影的内容都不记得，只是印象中的一部影片结束，另一部影片开始——说不出是在发泄什么，还是在弥补什么。影片中的憨豆先生夸张地笑着，我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就哭了。
　　我不懂，青春的成长为什么一定要有崩溃、绝望、压力如影随形？每个人都在拼了命的埋头苦读，为了虚荣，为了父母，为了自己以后能过上高人一等的生活，而努力之后并没有所谓的回报，都是竹篮打水，生命就像被抽离了灵魂一般，只剩下绝望。。
　　这种绝望，令人想死。
　　然后我通过了一场很重要的考试，可以直接跳过中考到一所很好的高中念书，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我出乎意料地很淡然，仿佛前几天的煎熬、不安与等待与我毫无关系。我以为我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会就地把所有的课本与练习册撕个粉碎从顶楼扔下去看着漫天白色又哭又喊贯彻着一直以来乐此不疲的文艺作派的，但是我甚至连高兴都没有。
　　是有什么东西坏掉了？坏掉的地方是那么发臭，空气中四处蔓延开来，逐渐充斥了整个天空。
　　烂掉了，全部烂掉了。
　　生命一直这样循环重复，没有止境。
　　仿若岁月静默成河，白色的波澜之下，涌动着黑色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