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树洋槐

黯然星弦

　　深情若是一桩悲剧，必将以死来句读。

　　洋槐，落叶乔木。五月开花，花蝶形，白色，具香气，总状花序腋生。七八月茎叶具毒性，中毒后恢复期长。花语：隐秘的爱。　

　　时日差不多便开始筹备婚事，新娘是个让我如痴如醉的女孩。写请帖时我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决定写一张给夕桐寄去。只是写到邮寄地址我迟迟下不了笔——夕桐从未和我提及具体地址。我咬着笔盖细细思索无果，便冲后方喊：“妈，以前夕桐不是搬到北方去了吗？她家的新地址你知不知道？” 　

　　“夕桐？”妈正在看电视，她停下手中的搅蛋器，沉默了片刻， “怎么想起她来？” 　

　　“没。就是想给她寄张喜帖。” 　

　　“夕桐那孩子……那孩子要是还在这，指不定才是你新娘子……” 　

　　“唉，妈，小时候的事你怎么还惦记着。”我笑。　

　　从这里看妈摁掉了电视，适才鲜活的影像瞬时化作一片漆黑，整个屋子安静下来。模糊地看见妈脸上泛起一丝怜惜只是片刻又黯淡散落两腮，然后听见很轻很轻的声音：“夕桐她那年得了白血病，急救的时候她本来想见见你的……”间隔了一阵，“可那孩子不知怎么的最后还是不想你知道，到后面没能救回来，大人么也没敢和你说……” 　

　　“什么，妈你说夕桐？”万劫不复地不可置信。我像被拔掉电源的插头，瞬间停滞定格。　

　　妈微微侧过头，眼神愈加黯淡，“桐桐…那孩子真是可怜…“ 　

　　疼痛溢满整个胸腔，绝望的感觉如期而至。　

　　思维兀然滞涩支离，回忆顺着道道豁口汹涌灌入，那些无知散漫的旧时光也都清晰渐明地反复演绎。原以为，经过那些，我和夕桐只成为两道纵穿洋槐林的平行线，不想事实是一条线早已寂然落了点，只留我一人怀揣着虚妄，渐行渐远。　

　　那时候我住的是市里还未改建的年久旧楼。一共五层，楼顶的墙漆已经斑驳掉落。　

　　我家在二楼，隔壁就是夕桐家。从小我们就混在一块儿，算是青梅竹马。　

　　夕桐的爸妈都很喜欢我，也就没事总喜欢和我爸妈开玩笑。桐桐和小安真是对天生的金童玉女、说好小安是我们的内定女婿云云。那时的我们纯洁得就跟张白纸似的，我常牵着夕桐的手在院子里瞎逛。要是碰上些大人满脸笑容地调笑，“呦，小安，可了不得了，又带着你的小媳妇儿出来玩啊！”我指不定会抬起我的下巴特骄傲地点头应是。可这些终究只是大人们饭后的闲谈或是对小孩的调侃罢了。　

　　至于我，则总爱打抱不平，若有别栋的孩子欺负自己伙伴，便要第一时间冲回家，右手抄着顺手偷拿的擀面杖，左手拖着高过人的扫帚，领着楼里一群伙伴就要找他们群挑。那时，夕桐总要躲得远远地。记得一次，那群人居然欺负到夕桐头上，我真是年轻气盛气血冲了脑门，火一大便单挑他们一群。勇气纵然是可嘉的，但结局是悲惨的。不幸被他们打趴在地，头也磕破了淌着血，吓得夕桐大哭，闻声大人们赶忙带了我去医院。为此，我缝了几针并奉献了半颗门牙。医院回来快到家，便看到夕桐站在楼下院子里等着我们，见我头上裹着绷带，便抱着我直哭。　

　　不过她从来都是这样，不爱说话，心里委屈只会静静地哭，便因此被唤作“小哑巴”、“爱哭鬼”等等。　

　　每次看见她双眼噙满泪水，安静地坐在我身边，对着窗户看着天，我胸腔内不禁会隐隐难受，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关于这种情绪，叫作心疼。　

　　——爱哭鬼。别哭了。　

　　夕桐的眼泪就跟泄洪般还是止不住。　

　　——别哭了，你是我媳妇儿吗。我答应过，不会让你受欺负，会保护你一辈子的。　

　　——真的吗，小安哥哥？　

　　——嗯。　

　　这是我们，两个七岁孩子最纯洁却最容易忘却的承诺。　

　　就像深秋的云，纯白干净但顷刻便流散消逝了。　

　　我便是如此。　

　　岁月如水漫漶。　

　　之后的记忆也就变得模糊，像是被撕得支离破碎边角泛黄的旧报纸。　

　　只能模糊记起日日和夕桐一块上学，一块穿过小区外的洋槐林，直至初中不曾变过。年年五月，原本洋槐光秃了一冬的枝梢便会开满淡绿的花朵，淡淡的花香溢满整个小区。夕桐最喜欢的就是洋槐。剩下的便是夕桐那风铃般轻灵的笑声以及时不时生病吃药时无奈紧锁的眉。其他关于那段年岁的记忆便是一片苍白。　

　　偶尔也会拼凑着忆起几个零碎的片段，短暂却清晰，恍若在记忆中游荡多年，不曾忘记。　

　　记忆中那是个星河流徙的夜，我和夕桐伏在江畔的护栏上，夏末的凉风略带丝丝未燃尽的火热抚上我们的脸，我清晰地记得当时夕桐侧头的弧度被绵亘流丽的江水所反射的灯红酒绿的微光勾勒得浅薄清明而朦胧，在星空的背景下，显得如此静谧安暖。彼时我们似乎说了些什么让彼此深信不疑，因为我看到夕桐眼中诸如承诺誓言般的坚定缓缓流转。　

　　每每在这些质地薄脆的记忆残片中试图想起我们所说之言，回忆兀然哑音，脑子刹那短路便忆不起丝毫琐碎。　

　　多像是一场梦。　

　　醒来便再也记不得。　

　　中考之后，洋槐开始蓄谋着凋零。爸妈商量着搬到离小区很远的新家去。　

　　然后便是一场充满大人们欢笑祝福的离别。　

　　尽管不舍但注定我们没有选择去留的权利。　

　　我看到离别时夕桐接过我送她的淡绿色笔记本满眼的失落痛苦。　

　　那么多年的好朋友，就这样的分开了，我喉中哽咽。　

　　事后，从妈那收到一份礼物，是夕桐送的。　

　　那是一个淡蓝色的玻璃罐里面满满装着的都是洋槐花，每一缕花脉都清晰可见。　

　　直到高一上学期，我和夕桐在同一个班，故此频繁联系。　

　　我们还是亲密无间的好朋友，朋友。　

　　但之后我选择了理科，而她是文科。她的教室在离我不远的另一栋教学楼里。　

　　仅十几米的距离，却恍若隔世。　

　　时间的洪流就像是硫酸蚀穿沉湎了十几年的回忆，然后顺着漆黑的下水管道不知去向更无从寻回。　

　　交集终究越来越少。不再牵着手一起穿过那片洋槐林一块回家，不再一起打闹，不再同骑一辆自行车满镇子兜风。有的，只是逐日清晰的陌生感以及相遇时过分形式的问候和笑脸。从未抱怨任何，因为我深知在时间下辗转倾轧下我们是可悲得渺小如斯，没有丝毫抵抗之力。　

　　如我，我已经毫无前兆地爱上了另一个女生，尽管从相遇，相识再到相知，过程并非漫长繁缛，但却足以让我深陷依赖。作为多年的挚友，我盲目地以为夕桐同样会逐渐放下过去，然后忘了一切。　

　　只是我并不知道夕桐依旧那么执着，比我执着。　

　　像是床头淡蓝色玻璃瓶内的洋槐虽然干枯但芬芳如旧。　

　　如我所说，夕桐还是找到了我，想和我谈心说说那一年——我们分开的一年所发生的事，她还是那么安静，脸色有些苍白，长长的睫毛温柔地覆盖在浅笑的眉眼上。　

　　然而我没想到我会那么混蛋。　

　　是我满脸笑容亲口对夕桐说，在夕桐鼓起勇气寻到我的时候说，夕桐，我爱上了一个女生。　

　　——一看到她伤心我就会心痛，看到她笑我就会开心。　

　　——那是个巨大澎湃的漩涡，我虔诚而不假思索地卷入其中。那么，就算失去你也不能没有她。　

　　我不知道当时夕桐什么感受，只知道她眼神呆滞的那一瞬间脸上写满了我看不懂的东西。　

　　那是个临近五月的日子，从那之后夕桐再也没有找过我。　

　　小区外的洋槐又要开花了。不过我不曾记得。　

　　那是什么？　

　　我时常执着回忆琢磨着其中的含义，只是结果苍白。　

　　那情感过于厚重，重重叠叠让人甚至看不出个大概的样子。　

　　之后偶有所闻，说夕桐一家已经决定离开这里去北方定居，对此我虽是极力抗拒，但也无奈只剩等待而已。　

　　那天。夕桐一家匆匆离别远赴北方的那天。　

　　天空中乌云迅速聚集着，屋子里的光也逐渐被吞噬。一个人躺在床上，绕过随风扭动的窗帘静默注视着愈渐灰蒙压抑的天。在这样一个坐井观天的狭小空间里，一阵无助悲戚感莫名充斥着神经。　

　　又是一场别离，只是仓促忙碌中我缺了席。　

　　之后几年，断断续续地曾收过她寄来的几封信。无关痛痒，惟愿岁月静好。起初两封，我斟酌几番后细细回了去，并不见她在下一封信中对我的言语有丝毫回应。再到后来，我只静静拆着她的来信，看她在北方寒冷的城市里素淡的年日，看她零散的琐碎与不复起伏的小悲欢。不再回信故作弥补姿态来处处关怀，她过得很好，于是乎什么问候歉意都不那么必要。　

　　于我，从未离开这个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城市，大学毕业后在当地找了份工作，兢兢业业。我仍旧偶尔经过那片洋槐林，只是有些人已终年不遇。　

　　此后的记忆都与夕桐无关。　

　　我匆匆收住回忆，擦掉眼角的泪痕。窗外天空逐渐灰暗，薄暮的素阳细碎泼洒，满天飘逝的流云稀疏地遮掩天空，难免窜出几缕阳光扎进我暗色的瞳孔。那么灿烂却又痛得刻骨铭心以至于泪流满面。　

　　妈在厨房里准备着晚餐，随后便催促着我吃饭。暖黄的灯光下，这顿饭铺垫着一段漫长的缄默。　

　　一夜无言，唯剩沉默，忏悔。　

　　我仍不由自主在回忆中苟延残喘着。欲要用沉睡及酒精来谋求短暂的忘却。但每当睁开眼看到的是一片寂寞的黑暗偶尔透出几丝微光，听见远方人潮堆积的喧嚣，便总会感到瞬间心中绞痛。然后。　

　　“妈，你知道夕桐家的新地址吗？” 　

　　“好像在哪里记过吧，应该能找到的。” 　

　　… … 　

　　在最后单身的日子，我去了夕桐的那个北方城市。　

　　五月的北方，依旧寒冷。时隔六年，当我再一次看到夕桐爸妈时，突然心中突生悲戚与疏离，仿佛岁月在我们之间陡然横亘出两个迥异的世界，水油般陌生。　

　　“叔叔阿姨。”无比遥远的问候。　

　　“嗯，危安来啦，快进来，别在外面站着。”事先和他们说过我的到来，也就没有因此变得气氛尴尬。他们一如既往的和蔼热情，纵然时光的利刃在额间刻下道道纵横的沧桑，厚重且清明。　

　　只是说了说这些年家里的变化，父母是否安好，就再不知从何说起。两个老人却是忙里忙外为我准备点心，略微佝偻的身影在阳光勾勒下柔和慈祥，让人想起草色凄然的辽阔荒原中，或是静闭的绵长海岸上一轮和煦的素日，心中一暖。默默啃咬着微甜的糯米糕，两个老人就坐在对面面带微笑不停地说着“好吃吗？”“以前小时候你最喜欢吃了。”“那时候你成天嚷着叫阿姨做呢。”“还有……”老人一直回忆着记起我小时候的事情，浑浊的眼眸中温情溢满。“还有……桐桐她。”突地划过几缕悲痛的微光，滞留须臾又缓缓散去。　

　　却不知那淡到不易觉察的悲伤却似见血封侯的毒药无孔不入让我窒息。深知老人在巨大的悲痛中早已变得麻木，那是对撕心裂肺直至无可奈何不知所措的悲痛残忍的妥协。　

　　喉结上下滚动，糯米糕干涩得再也吞咽不下。　

　　他们这些年像是活在塞着木塞的玻璃瓶中，无力等待氧气耗尽，眼看着瓶外明朗的世界却无从拥有，有的只是充斥周遭的悲痛以及那方小小的空间。　

　　“桐桐她……命不好啊。”老人在我面前又忍痛解开揭开了结痂的伤疤，鲜血淋漓的触目惊心，“桐桐要是还在的话，也该嫁人了。” 　

　　“桐桐要是知道你要结婚也会很高兴吧。” 　

　　… … 　

　　老人细数着那些被悉心雕刻的时光。我静坐一旁，权当是个聆听者，却不知早已痛哭失声。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我没有驻足太久。　

　　我本就是个过客，往往匆匆将至就需未雨绸缪地践行着离去。　

　　独自坐在靠车窗的位置。心随列车在廖莽的野陌之上驰骋，却如何也驶不出那漫天的悲伤。　

　　列车与铁轨紧密媾合着发出刺耳的呻吟，脑中乱作一团。百无聊赖中打开随行的包裹——那是临行时阿姨留给我的。看到的是一本淡绿色的笔记本和一封淡蓝的信笺慈悲地躺在我的视野，在柔和不过的颜色却刺得我的瞳孔深缩，倏地蔓延全身，化作心中间歇的疼痛以及鼻翼上端汹涌的酸楚。　

　　那本子是我送的。　

　　逼着自己打开扉页，一朵枯黄的洋槐花正凄然绽放。　

　　依稀嗅到那久违的充斥回忆的淡淡芬芳。由此不禁忆起深埋岁月的有关洋槐的记忆，同时也不忘看着夕桐柔美的笔触寂寞书写。　

　　洋槐，落叶乔木。五月开花，花蝶形，白色，具香气，总状花序腋生。　

　　——曾经，有如此爱过一个人吗？小安哥哥。　

　　——无论时间过去多久，我依旧记得。那个绽放在十三岁的满是星星的夜晚，你为我戴上草编的戒指。你说你想一辈子和我在一起。　

　　——我发现我爱你已不能自己。像是洋槐，一串串地垒积堆砌着，然后，成为一座城，唯你我共栖。　

　　七八月茎叶具毒性，中毒后恢复期长。　

　　——小安哥哥，就要分开了。可是你却没有来。　

　　——你为什么不再找我，为什么离我越来越远，远到我不敢伸手去碰。你都忘了，是吗？　

　　——承诺破碎足以砸烂人脆弱的灵魂。　

　　——送给你五月的花，余我独自细细咀嚼着八月的叶。我中毒太深，或许时光会替我抹平一切。又或许，此生不忘。　

　　… … 　

　　那些看似零碎断续甚至毫无关联的语言，却如同一根根丝线将回忆细细缝合，连同那些破碎的边角都被串接粘补。便因此更是自责。原来那个星河流徙的夜，我许诺给她一辈子，我却可笑得无法记起。原来夕桐是那么爱我，我却一度伤害她。原来分离对于夕桐是那么痛，我却自作聪明地逃避。太多的原来，却再没有原谅。又在沉默中看过了信笺，默默闭上眼，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流下了眼泪。　

　　我是爱过夕桐的。自欺欺人地承认。只是这份爱情参杂着太多友情，让我辨不清更无从确定，然后岁月无情，便选择了遗忘。这似乎是我所能找到的最合乎常情的借口。　

　　Mp3反复放着Bandari的《Dream catcher》。弦乐之声在车厢的嘈杂中慢慢打开，每一段起伏的音节都能让我触碰到那厚重又轻浮的伤感质地。正当沉浸在愧疚中恍若隔世时，听见身侧的小男孩指着天空叫道：“看，火烧云啊。” 　

　　我跟着抬起头，红色的云彩堆积在遥远的天壁尽头。向天空分成两个世界，火红和灰紫，无限延伸不能相容。　

　　仰头的几十秒，清晰地意识到。　

　　就像我和夕桐，分隔在不同世界。她已离我而去，纵伤痛挽留，终无果收场。　

　　我该遗忘的。如夕桐所说。　

　　风吹开桌上的蓝色信笺，一行行娟秀的文字缓缓倾诉着。　

　　——对不起。对不起，小安哥哥。我没能陪你走完以后。我是小哑巴，爱哭鬼，我不敢跟你说我对你的爱，我不敢。伤心了我也只知道哭。直到听见你有喜欢的女孩，心中失落、悲伤、解脱、释然混杂，直到我和你分开，从以前的形影不离到如今相隔浩浩山河。原以为分开是我最好的解脱，只是我却依旧无法忘记你。当你看到这封信，你我便今世不能相遇，答应我不要有任何的愧疚，只怪我的爱，太过隐秘。忘了我吧，找一个好女孩。呐，别怪我太矫情了。　

　　——呵，多好，如简贞所言，深情若是一桩悲剧，必将以死来句读。　

　　再想起夕桐便学会了释怀。　

　　一切疼痛都变得不是那么清晰锐利。但与麻木无关。　

　　在一座古朴的教堂里，牧师在身旁默念着什么，七彩的琉璃透着温暖的光打在我的脸上。从新娘的眼中我又看到了诺言般的坚定，待牧师念完最后一句祷词，新娘伏在我耳边，呵了口气：“答应我，陪我踏上旅途。” 　

　　嗯。深信不疑地。　

　　然后，天空礼花炸鸣，钟声响起。　

　　五月末，记忆中的那树洋槐，又在枝头灼灼其华。　

　　　　　　　　　　　　　　　　　　　　　　星弦　

　　　　　　　　　　　　　　　　　　只有疼过才知道自己爱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