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从什么地方说起?
在我还小的时候,读着它古时的名“竟陵”,便觉像含在嘴中的橄榄,清澈朗润无限意境。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 只是后来,知“竟陵”为“没有”,“陵”为“山”,这竟陵,便也就是这江汉平原上的“没有山”,失望好久。
说来也是,非山区,不临海,从小便没有那种连绵起伏波澜壮阔的文化底蕴,只是一味的妥协与平和。
这是我的故乡。
总是这零零星星的几条街,通不过太多汽车。平时可见的红绿灯一共不过四五个。相对最繁华的地段,九年级六点多上学时,也常可见红绿灯尚未开——便是这样一种萧索。
然而人仍是多。热闹的市中心部分花不了几个小时便可用步行密密麻麻地填满,一路上却可见无数行人摩肩擦踵。总是有那种画浓重烟熏妆的女孩在街头,行人已经习惯漠视他人的是与非;总是有争吵声炸响在小店,后面排队的人欲言又止;总是有人牵着狗四处晃悠,引得周围人一阵乱避。
这样一个三线城市——或者换种说法,大片农田包绕的小块建筑用地之岛——这样无奈这样宽容。道路上画黄线好像是前两或三年的事,5路车依旧没有站牌只由着司机乱停瞎跑,来往最频繁的路段无端就成了单行道——一切温吞水般的平和。
晚上从高处下望,全城同睡。四处可见的晾衣绳,脏兮兮甚至无可闪躲的路面,顾客寥落的文具店里的麻将声,在餐馆前坐着搓衣服的满脸皱纹的妇女,如零星碎片拼起这个小城的方方面面。
普通话自然是没有普及。常有外地人去餐馆,一进去便被服务员一串噼里啪啦的方言打得措手不及。我读七年级时,这儿为了评个什么城市进行普通话的宣传教育。校内用普通话交谈依旧怪异被引为笑柄。全市最大的超市外围挂起一圈宣传图,上有“实验小学宣”等等字样。次年再看,外罩的玻璃几乎全部被人砸破,不少灯管消隐无踪。方言依旧溜得像七月里那深绿带纹的西瓜。
原无人可以改变它什么。
改变的人,应是有的。忘了具体姓名,只记得姓张,人称“五毒书记”。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顶住压力挖了人民英雄纪念碑,将小土坡夷为平地,修成了陆羽广场。却又在别的地方修一座墓,比原先更气派百倍,现已是中小学秋游必至之地,每年的无数中小学生就在这碑下接受他们意义重大的爱国主义教育。
后来他“进去”的时候,也只似掷石入湖,波澜微掀又重转平静。政局的变动永远签不动人心。只是这名字反复出现在饭局上,伴着几句调侃,与隐隐的扼腕叹息。
我常想,为什么是这里?
我生于此,并于此成长。厌恶它,却又受它同化。它是以这样的,这样的方式闯入我的生活,强硬不容置喙。
我以为自己知道它许多。
我知医院位于此城东端,知周末全城最好吃的那家黄潭米粉店9-10点人最多,知道买漫画要直行经过3个十字路口再左转再直行,知道哪家店杀价多少 才是合算。
这些还不够,还不够。
我不知它出产些什么,不知它经济几何。历史上统共那几个名人,语文上一背再背。走个路四处都能看见陆羽深邃的目光伤感的目光欢欣的目光,钟惺大道元春街,却突兀得让人摸不着头脑。
但我仍是喜欢,仍是爱。
这是一件没有办法,无可选择的事。我童年少年的记忆均数交予它储藏,只巴巴恳求它留一个怀抱给过去的自己。这爱,不是因它优点,因它美,而是连它缺点一起爱着。爱它的身份,爱它投射在我身上的影子。在这里始终有一种“主”的自觉,说话办事居高临下的熟稔。只拿着一枝荷叶就能兴高采烈地玩一下午的清丽时光,和朋友一起骑自行车悠悠荡过的大街小巷,抬眼便能看见瑟瑟风声的广场,后座塞过来的那份报纸,潦草涂在课桌边缘的诗,四排路的米粉胜利二路的包子,我说,你怎能容得下我如此年少,轻狂。
我记得小区门卫那间敞门的破旧小屋与里面扶墙咿呀学语的小女孩,我记得在医院厕所里鬼哭狼嚎唱情歌的实习的大学生,我记得总是多给一块糖的桥边卖零食的老婆婆,我记得因拍下城管执法被打死的那位眉宇间微深的中年人,我记得背着书包拿着碗四处走动求施舍的小女孩……
这座小城,容得下多少悲欢。
湖北的几个文学流派,像是一个一个比着晦涩,其中又以竟陵派幽深孤峭为最。
元春榭成了什么古玩展览会,文学泉等于龙虾一条街,那个什么雁亭早就没有人记得。
这是我深爱的土地。我为之微笑,为之咬牙,为之通心的土地。它这样平和,这样固执,这样沉默。
皮日休的红蜡早灭了吧?这沉郁的黑夜里,只留下竟陵派曲折深幽的叹息,像一抹失落在千万年前的惆怅,挥之不去。
但愿你懂得我哽咽的呓语。
不再笑我痴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