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这篇文章,既是我与你说了多次的那篇。很抱歉找不到所写的那封信的原文,但是从书中找到另一句话,最后一句,可以说让现在的我感到震动。我希望你以意识的角度去理解这些动词——理解他们语言的方式,毕竟我们的交流基于文章,他们则是诗人,但从内心来讲,我与女诗人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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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纳,我了解你,就像了解我自己。我愈远地离开自己,便愈深地潜入自己。我不活在自己体内——而是在自己的体外。我不活在自己的唇上,吻了我的人将失去我。
——茨维塔耶娃致里尔克
我知道你也许没有看过这两位诗人的作品,但是对于你可能不明白的地方我都尽可能下了注脚,希望你能够至少局部地理解吧……以你的聪慧,我并不担心这个,只是担心很多东西不需他们故事中死亡的限定便已经趋于灭绝。倘若它不会死,那么,我也将无所担忧了。
里尔克说:你最珍贵
请原谅我打破一篇平凡摘记所该遵循的格式,但从来都没有这样一般强烈的抒写的愿望展现在我的脑海:我要写下来,一九二六年,一个濒死诗人和他所收到的那份最最珍贵的礼物。一九六零年,在这位诗人逝世三十多年后,他的这份礼物被公诸于众——
桃木匣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只浅蓝色的信封。信封上写着:最珍贵的。
信封的主人名叫莱纳。玛利亚。里尔克,《杜伊诺哀歌》的作者,德语诗坛的一朵奇葩。信封里面不过薄薄两张纸笺,看似平凡,笔迹几乎模糊:下方署名,玛琳娜。茨维塔耶娃,诗人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的书信好友,与里尔克的诗名偶然邂逅,几番曲折,这封狂热而丰盈着情感的书信,才由俄罗斯行至欧洲大陆的深处。
是什么,让不乏女性笔友、甚至交往过“如生的缪斯”——莎乐美的诗人写下“你最珍贵”的记号?是什么,让桑塔格挥笔写成三诗人信集的序言,饱含感动地为这段距离缔造的未识之爱而呐喊——是爱本身吗?是心的对话而引发的共鸣,是诗的神圣,还是……这凝结于灵魂的激情与冲破空间的执拗?
我在五月十日的那封信里看到答案:
“你知道吗,我为何称你为‘你’,为何爱你,为何——为何——为何——因为你是力。一种最罕见的物。”
德语里面,“Sie”是尊称,任何一个陌生的人来信,都不会同茨维塔耶娃那样以“du”称起笔[1]——但她并没有在冲动上征询过莱纳。玛利亚的许可,她被这种强大而不可冲击的心灵的力量所捕获,这个时候,一切的格套与原本诗的囚禁,都被解放出来,把“您”之下的沉重的心活活地转移,成为灵的奉献,送给如自然一般存在着的、超然于人的里尔克。很难想象对方已是因玫瑰花刺感染(对,正是这种诱惑的、却又不失纯情的生物使他的血液崩溃——它们甚至爬上了他的墓碑)[2]而垂垂于病榻的一个中年男子:玛琳娜的热忱如潮,拍打着瑞士疗养院中那个孤独已久的灵魂,并使他最后一次醒来。
里尔克与茨氏的通信,是神圣艺术与它继承者的对话,而后者的膜拜,亦照亮了自己。
但莱纳。玛利亚能在人生的最后成为启迪俄罗斯诗坛两大巨星的力量,与十年三十四岁、即便从文字上也是初识里氏的玛琳娜的“吸附之爱”,恐怕也没法分开。一个人的一生可以无数次与灵感邂逅(Rilke还特别幸运,因莎乐美的灵魂而受孕于诗,从而成为超人的诗者),但对知音,却有极致的苛刻。
古典这些在东方,有一个神奇的“至人”之说,庄子讲,挥斥八极,上天下地,这样的诗人也非里尔克一个,但至人能遇上他眼中的子期,有一段沿承之佳话,却是里尔克与帕、茨两人首创,在二十世纪这个看似乏有伟人与诗的奇迹的年代里,放出弥久的光彩。
桑塔格称《三诗人书简》为情书,却是超乎于情的戏剧化生活,是诗的理想国,德语、俄语文坛带有神性标志的伟大的杆尺,但也许——在那一许神性之外,有的却更是我们所更敢于企及的、逃避愚鲁亲密的同情与渴望。茨维塔耶娃读到了那种隐秘,却将它以奔放的形式写出——并出乎意料地,使里氏跃出了书信严肃的桎梏,并把灵感通过回信、并着热切的感动一起送向了俄罗斯。
莱纳。玛利亚写道:“我们彼此相触。用什么?以翅膀。”
他把它题在寄去的《杜伊诺哀歌》的扉页上,并打开了这段短暂的文章——不——是精神与生活之交!——正如他所注意到的那个寄信的地址:St. Gilles-sur-vie!
Sur-vie! 法文里,它的意思,不正是超出生活,不正是他在支离之后重新捏紧的灵魂的咽喉么?那个素未谋面——事实上也不可能相见的脸庞,此刻却使自己几乎摆脱玫瑰的命运,而重新相信:自己是“力”,是走进自我生命的力量!
里尔克有首名诗《严重的时刻》[3]写道,此时此地,正有人走近你,走近你。那个人又是谁——又能是、又会是何人呢?直到一九二六年的暮春时节,诗人才重新一次意识到,是那个远走的,神圣的自己啊!也许正是因此,玛琳娜的信脱颖而出了,他们的世界,在俄罗斯与瑞士的上空交融,没有大山的阻隔,只因,他们,本已是高峰。
我曾说我不拘泥于书信的形式,但我明白,无论何种书信,对于心神的相易,对于真正的、属于整个世界的火花的燃烧来说,都比简单的相识来得珍贵。用桑塔格的话来讲,“分离使一切圆满。”——十几年后,见过面的帕斯捷尔纳克在一次会议上与茨氏相遇,纸上志同道合共卫一神的两人竟然无言。没有帕的奉劝,玛琳娜回国之后,在时局的逼迫之下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生命。但没有见过面的里尔克与玛琳娜却得以永恒地保存他们的信物:
蓝色信封,“最珍贵的”。也因而,带着黑纱的《你的死》,却见证了两个至人的永生。
茨维塔耶娃曾写信给帕氏,她写道,“写诗,亲爱的朋友,就像恋爱;没有分离,直到它抛弃你。”而死亡的干预也罢,灵魂的走失也好,来吧!因为永恒已在,结局便不再重要!所以呵——抒情与信永远不死,我们接过三诗人的火把,也将在这路上毅行!这是光的诉求:在木筏上,沙滩旁,被远方灯塔的幽光照亮。
写罢,我的朋友,没有分离!
如果你是里尔克,我愿化作纸上的珍贵;即便不成,也与前人之光相照!
二零零九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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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并不确定这份书信的原稿是俄语还是德语,但可以肯定不使用尊称最起码是不合乎寻常规矩的。
[2] 里氏墓碑上是他的一首诗:“玫瑰,噢——纯粹的低语,试图,在许多的眼睑下安然入眠。”他死于玫瑰花刺感染引发的血癌。
[3] 里尔克《严重的时刻》原文:“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无缘无故在世上走,走向我。”可能是我误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