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有勇气等你到,明天的明天的明天。
我知道这段时光在我漫长的昨天里短暂淡出,然而一条记忆的距离不是这世间百年的来去可以衡量的。
“倘若胜利离身,那执着并非唇亡齿寒。”
这是牧晓说的话。他已去北方近一年,但我还依稀记得,他临走前背着的带着维尼小熊图案的单肩背包。和穿着那件生日送他的格子衫。戴着黑色边框眼镜。和左手腕露出的电子手表。他就是以这个形象跟我说这句话的。还记得我当时愣愣的看着他,牧晓就近在眼前。我细细琢磨着“胜利”、“执着”这两个字眼。直到他转身离开,已经走远。我才明白,牧晓现在要去寻找他的胜利去了。而终有一天,牧晓会凯旋归来。
而在现在,我趴在我的电脑桌上,开始写一封给牧晓的信。我要说,请原谅我的字迹潦草,虽然一开始会写得端正一些。我要告诉他,在没有他的日子,我很想他,但是我不希望他现在回来。因为我的吉他还没有弹成熟。我还不能完整流畅地弹奏《明天的明天的明天》。
是的,牧晓是一名吉他手。他总是沉默着低着头。喜欢左手按住四品,右手不间断弹扫,他总是对我说,我没有高贵的头颅,但是总有一天,我会奏出最高贵的曲子。
他是我的吉他手老师。尽管我们都没有超过20岁。但是这显示我们绝对没有代沟。
二
如今,我也像牧晓一样,左手按住四品,右手不间断弹扫,俨然成了这些日子来最频繁的动作。我在信里这样写道,有没有你的这几个月里,我一直都在努力。努力试着在没有你在我身后手把手教我下,完整的弹一首曲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遥想起最初的那段日子,那个时候阳光透过窗户照射到我双手上,像是温暖的沙子。于是门铃响起,早知道他要来,所以门一直是虚掩着的。
你是。
这是一个近乎陈述句的问句。因为我早已从母亲那里知道他的名字。
我叫牧晓,从今天开始,是你的吉他老师。
沙哑而磁性的声音,宛如还没度过青春期。他穿着蓝白相间的衬衫。袖口挽起,露出白皙的手腕。搭配一件牛仔裤。膝盖处有几道开口。他坐下来,问我一些吉他的入门知识。我一概摇了摇头。可是他并非感到失望,反而来了兴致。
那么,你为何而学吉他?
他的眼睛黑得像围棋里的黑色棋子。深邃而无法言说。
“事实上,”我显得有些窘迫,像是被一语道破。“我学吉他,只是闲来无事,排解苦闷。我真正的爱好,是写作。”
说起那两个字,我的眼里仿佛有了火,可以燎原。
“恩,非常好。”他反而没有生气或是对我失望,他端起面前的茶杯,咕噜咕噜喝了下去。凸起的喉结有规律地蠕动着。
他说,我的眼睛里有火。他还说,他愿意为我排解忧伤。
初次见面,我承认我被他温暖到了,像阳光,像那些温和的沙子。现在我知道我为什么,会在今天想起我与牧晓最初见面的日子了,因为一切事物的开端都是美好的,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昨天的相聚,是为了衬托今天的别离。然而今天的别离,又是否是未来某日重逢的伏笔呢?我特意在信中留出了两行。写着:
相见已不远。
相见已不远。
三
在没有相见的日子里,我更愿意重拾过去。
他坐在我后面,手把手地教我握琴的姿势。我能感受到他呼吸的此起彼伏。他口中有淡淡的薄荷香。
笨拙地我总是不能让手指自然地弯曲。但他还是极为耐心的把我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分别放在第一弦的第1,2,3,4品格上。(这些名词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他说,掌心不要托着琴颈。
哦。
我应了一声,整只手就开始“变形”着。我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还是那种紧密而急促地呼吸声,很近很近。那是牧晓在笑。那并非是种把嗓子扯开来的笑。感觉明明只是咧开嘴笑,却也笑得歇斯底里。可是我非但没有感到难堪,反而转过头去,也跟着笑起来,这笑是一厢情愿的。
“不是像你这样的。按弦手指不要碰邻弦。”他重装了一下表情,说。语气瞬间变得沉着冷静下来。
恩恩。
我小心翼翼地变化着手指。心里却还在想象牧晓的笑。如今我才知道牧晓平日的笑容是寥寥无几的。他初次的笑在现在显得弥足珍贵。可惜当初的我是没有这个觉悟的。
那些令人心动的记忆就像钱一样,永远不嫌多。
就如我说的一样,后来牧晓就真的笑的很少了。这或许是跟我技法日臻成熟,有很大的关系。“小寒,我不会再笑你了,因为你做的很不错。”他坐在我对面,眉毛跟随张大的眼睛撑开来。用一种极为认真,信誓旦旦的态度对我说。也许真是这样吧,我只花了一个星期就了解了所有弦与品格。当然按键的时候手指也不会那么难看了。但我更相信是牧晓教得好。
在我练习握琴姿势的时候,牧晓总是坐在那和他眼睛一样黑的沙发上,颇有兴致地看我写的文章,和诗歌。我常常偷瞄他的表情,那是种无法言说的专注。我心里也是有点忐忑的,担心他不喜欢,或是我的文章破坏他的心情。我有些为难地说:“别看了,写得不好。常常都是送出去,就石沉大海了。”
我说得一点也不夸张,我有时候甚至怀疑,我是否一开始就错了,不应该选这条路。什么写文靠天赋,要从文先做人。各种狐疑遍地萌芽。吸收我庄稼的养分,阻碍他们生长。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着这么多的不确定,我还是走到了现在。至少还有那一篇篇烂文陪着我。
他把左臂放在我肩上,单只手搂着我说:“下个星期,我教你一些简单的曲子。这考虑到你的手指协调性。你要做好准备。”
“恩恩。”他不知是把我那句话听进去了,还是根本就没在意。我也只好随声附和着,不敢多说什么。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牧晓开始教我弹曲子。也许真的是我天赋异禀,我健步如飞。使我稍稍松了一口气的是,他需要全程陪着我教我了,不能再读我的文章了。他把手盖在我的手上,轻轻在无名指上发力,继而带动我的无名指,勾响了一弦。牧晓的手心格外温暖,像是冬天里戴在我手上的手套。我时而走神的时候,会把注意力放在牧晓那剪得十分平整的指甲上。牧晓正在按键,或是正在讲授理论。他总是会停下来,轻轻的“嘿”一声,提醒我不要走神。弄得我与他都不好意思。当然,这些都是题外话了。在那段日子里,在牧晓的细心教导下,我学会了几首极简单的,没有歌词的曲子。每次上课,牧晓都要求我弹奏上一节课所教的曲子,并告诫我不能忘记。万事都从简单开始。
得知牧晓的生日,是在他QQ的个人资料里。事实上,我很少注意这时间的变迁。若不是看到牧晓的生日。我完全不知道他已经陪我走过大半个秋天了。所以,为了感谢牧晓,我早早地准备了生日礼物。挑礼物是件费劲的事儿。我现在终于有点承认我的脑容量了。我想了好几天,终于还是决定回归平凡,选了这一件礼物,叠好放进礼盒里。就只欠东风了。
可是我没想到,东风来了,敌人却主动招降了。在牧晓生日的那一天,我算准了他来得时间,想给他一个惊喜。可是门铃响起,我顿觉有些蹊跷。才发现他早了十五分钟来了啊。
他一进门就说:“小寒,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当场楞掉了。这唱的是哪一出啊?“作为礼物,你要把至今你学的那十几首曲子都弹给我听。现在就弹。”
于是我明白了,这就是等价交换啊。用牧晓的生日,来换我的曲子。我的惊喜夭折了,牧晓的惊喜活了下来。我着实为我死去的孩子感到可惜。但是在弹吉他之前,我还是想起了我的礼物。没办法,只有亡羊补牢了。我拿出了那件礼物,是一件格子衫。
“恩恩,谢谢小寒。”他颇为高兴地用双手接过了礼物。露出桔色的笑容来。那一刻我感到有一阵阵的欣慰。虽然结局有些令我意外。
那么,我开始弹曲子了。我仓促地抱起吉他。回忆牧晓跟我讲过的要点。从第一首,到最后一首。有条不紊地弹奏起来。跟着这些曲子,我竟然不能自已地想起过去的日子。可是那些时光繁复而盛大,我从头到尾只记得一个画面,就是牧晓从后面抱着我,手把手地教我练吉他。
弹奏完毕,牧晓随即鼓起掌来。他说:“你的弹奏,就像你写的文章一样。简洁而利落,环环相扣,没有任何不间断的杂音。”说完他咧开嘴笑了起来,我想这次是赞许的笑吧,恩,我承认我很高兴。
“我不能再教你了,小寒。”他似乎是借着我的那股高兴劲儿做铺垫,免得我太过意外和伤心吧。但是他哪里知道,这两种极端的高度,足以把我脆弱的心摔碎。
我直直地看着他,用眼神问他为什么。他说,他有他的梦想,但是需要一个舞台去容纳。现在的生活已经容不下他的心了。
话毕,我已经知道他的意思,牧晓,你是说你的心已经容不下我了吗?
“我还会再回来的。”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 我重新抬起头。坚定地看着牧晓。“但是,你若是失败了,还会回来吗?”
“倘若那胜利离身,那执着并非唇亡齿寒。”
四
我写完这一封信,郑重地封了口。投进邮箱里。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拿出吉他,一边看着乐谱,一边弹奏着。
我一直等不到牧晓,我是多么想见到牧晓,什么信中所说的没练好吉他前不想见到他,全是我的违心话。但自从那封信寄出去之后,就一直没有音讯。我的歌也学得差不多了。每天我练吉他练得毫无激情。我感到时光踩在我身上,给了我一个垂直向下的压力。然后他过去了,我依旧疼着。牧晓已经离开我一年。我一直在这里,等他。那一个人正在远方飘荡。关乎胜败。
然而某一日,我忽的想起,他曾在一个人的时候,望着晴空,时光静好,那首曲子是《明天的明天的明天》。如果说,我可以成为他,我会去依附。人总是偏执的,等你回来,你会看到我的成长。
……
时隔一年,又是那个秋天。我看到一片落叶飘落到我的鞋子上。我痴迷地捡起来,将它对准太阳。光晕中,我似乎又看到牧晓的身影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