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大街的一条老巷里,波塞顿驾驮着马车在闹情绪,到处都是拆字的标语。崩塌的阶梯,邮筒也废弃,少年的和弦很忧郁。童年的回忆?梦中的婚礼?他的曲没有名字只有叹息……”
18岁的那个冬夜,汐夏家发生了一场火灾,学校里闹得沸沸扬扬,同学们都知道她家是做烟花爆竹生意的,住在叶烨家的隔壁。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记得当时风干物燥天空很阴霾,我躺在楼下后院的灌木丛里幽幽地唱一首虎头蛇尾的歌,那首歌是我自己写的。三楼的火光烛天染红了云,老羽大老远连滚带爬地跑来,一边粗鲁地摆弄我的胳膊一边大喊大叫,叶烨啊叶烨,你看见汐夏了吗?
耳鸣中听见消防车忽远忽近的警笛声。我翻身站起来,像往常一样用手背拍了拍老羽的胸脯,吞咽着干巴巴的喉咙说,乖孙儿,爷要喝水。
显然我是全球唯一能激发老羽奴性潜能的人,他头如捣蒜,一眨眼就消失在人群里。我哼着曲儿往树丛里踱了两步,于是,我看见了汐夏。
她蜷缩在光秃秃的灌木丛深处,双臂抱紧了膝,破衣烂衫蹭了脏兮兮的泥巴,抬起她泪流满面的脸,凝视我,我也看着她,火光在她苍白干裂的唇上熠熠跳跃,她一句话也没说。
我像个维多利亚绅士,向她伸出了右手,我说,汐夏,天黑了,跟我回家。
(2)
汐夏家是重组家庭。那时,隔壁卖鞭炮的林叔叔再婚了,婚宴上我看见了新娘的女儿。当晚回家之后,我写了生平的第一首歌,歌名叫做,穿黑格子大衬衣的邋遢少女。
林叔叔结婚翌年的夏天,我趴在阳台上听见女人恸哭的声音。后来林叔叔每晚都喝得烂醉如泥来找我爸打麻将,手气不顺时他就突然站起来说,不打了不打了,我要回家打老婆了。
林叔叔离开之后,隔壁家就有了动静。我合了作业本换上阿迪,脖子上挂一条白毛巾跑出卧室。我爸问,大半夜的你干吗去?我说,睡前运动。他没拦我,只是眉头郁结地拧着,好像我有什么匪夷所思的难言之隐。
我家住在三楼。推开大门径直冲到楼下,冲到小区大门口折回来又径直冲到了楼顶,路过三楼时蹑手蹑脚,左边我家有麻将声,右边林叔叔家有摔盘子声参杂了女人的哭声。
我知道,通常这个时间,隔壁家该吵架了,汐夏就坐在通往顶层的楼梯缓步台上。
走廊里灰蒙蒙的。散漫而柔和的月光透过玻璃窗倾洒在水泥石阶上,倾洒在她洗旧了的粉衬衣上,倾洒在她粉嘟嘟的脸颊上……她的脸上有难得一见的大颗大颗的泪珠儿,泛发着剔透斑梭的光泽很有质感。
那种质感之美难以言喻,我很喜欢,就像我爸喜欢打麻将一样。
一直以来,我都是跑步上学作为晨练的。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养成了每天慢跑两次的习惯。早晚各一次,早上跑到学校之后累得趴在书桌上一直睡完整个晨读,晚上跑完之后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我慢慢地适应了这个习惯,并且学会了晚上慢跑时准备了果冻布丁、坐垫、手电筒、武侠小说之类,只是从没和汐夏说过话,好像在默示她,此山洞五百年前就是我的地盘。
忽然有一天,汐夏出现在了我们班的讲台上,当老班儿让她自我介绍时,她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她说,我叫林汐夏。然后她指着张口结舌的我,说,我住在叶烨家的隔壁。
……
(8)
我弯下腰开车锁时,汐夏拍打着Specialized的车座说,叶烨,你知道它的理想是什么吗?我用鼻腔哼她。她神秘地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张大头贴,用圆珠笔写了一行字,贴在了车把手上。
大头贴是她的鬼脸,上面写——长大了,我要变成凯迪拉克。
我载着汐夏,沿着玫瑰大道一路向北,穿过森林公园时,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整个城市仿佛镶嵌在了水晶球里,干净而通亮。傍晚时雪停了,眼前出现了一座铁路石桥,桥上铺着铁轨。我喘息着说,汐夏,再这样骑下去,就要出城了,我也要脱水了。
我们坐在桥洞的石头上,她的小耳垂冻得红通通的。我搓热了掌心,抬起双手,扣住了她的耳朵,汐夏,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天就快黑了。
她笑,帮你完成理想呀,顺着这条铁轨一直走,就会到老城区,听说那里很久以前是租界,有一条路叫罗马大街,街尾模仿许愿池造了一个喷泉……
我哽住呼吸,傻瓜,我们可以打的去啊!
她垂眸,可是我喜欢你骑单车载着我。
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月的清辉与夕阳残光倾洒在苍白的世界,折射的光线又照在她绯红的脸庞。我恍神地凝望汐夏,捧着她的脸,轻轻地亲吻她,眉梢,睫毛,唇角,浓重的哈气笼罩着我们,热烈而苍白。
叶烨,唱歌吧?纤细的食指在滑过我的喉结,汐夏说,自己写的,只唱给我一个人听。
好。我暖着她的小手,唇抵在她的耳畔,轻声唱歌给她听:
罗马大街的一条老巷里,波塞顿驾驮着马车在闹情绪,到处都是拆字的标语。崩塌的阶梯,邮筒也废弃,少年的和弦很忧郁。童年的回忆?梦中的婚礼?他的曲没有名字只有叹息……
好好听喔,怎么不唱了?汐夏娇嗔。我为难地说,只写了这些,曲子还容易,歌词没辙,你帮我写?她说,好呀,标题是什么?
我摇头,笑,想去许愿池的邋遢少女?
不要!不讨喜!她嘟起嘴巴,好像特别不喜欢这个我好不容易想才出来的名字。愁苦——
这时,远方传来一声尖啸,轰隆隆地,好像越来越近了,我赶紧搂住了她,她却突然站起身,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牵着我的手,走到不远处的废弃邮筒前。她背转过身,面朝着我,笑眯眯地说:
叶烨,比方说,我的身后是FontanadiTrevi。她边说边做动作。
你知道吗,传说,这样背向着许愿池,右手拿硬币越过左肩,抛入池中,就可以许愿了。
她将一枚硬币扔进邮筒里,深深深深地凝视我的眼睛,微笑着说:
我,林汐夏,希望和心爱的叶烨去地中海结婚,海蓝蓝,天蓝蓝,他把戒指戴在我的无名指,对我说他会永远爱我。
火车的呼啸声越来越清晰,汐夏大声说,叶烨,传说像这样扔三次硬币,许一个心愿,就会实现!当啷——
清脆美好的声音,仿佛在我的心脏上响起,从久远流至久远。
火车疾速飞驰,空气蒸腾,再也听不到彼此心跳和呼吸,一阵冷风凛冽吹来,她双手合什,大声说:
Ilovethreethingsinthisworld,,thesun,themoonandyou。Thesunfortheday,themoonforthenight,andyoufor……
For什么?我听不清,听不清!
她突然跳起来搂住我的脖子,贴紧我的耳底,声嘶力竭:Forever!Forever!!!
终于,裂开了。
心脏一阵震荡,啪地一声裂开了!
火车隆隆前行,在头顶发出金属摩擦的巨响。18岁的那个冬天,我和汐夏在这里紧紧相拥。我仰起头,看见白色火车没有列次号,仿佛一个幻觉,它的终点,真的是罗马大街么?
我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喔!汐夏坐在单车后面。冬夜太寒冷,起风了,她的脸贴紧我的背脊。我们一路赶回家。
那天晚上,我看着汐夏用钥匙拧门锁,忽然从身后抱住了她。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说。黑暗之中就那么静静地抱着,我知道,她比谁都清楚我想说什么。
汐阿姨推开大门,看见我们时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叶烨,今天是我的生日,她爸不在家,来和我一起吹蜡烛吧?!我说,好。
我记得,那顿晚餐好温馨,三个人一起在厨房忙洗菜准备吃火锅,一起点燃四十根小蜡烛,点蜡烛时汐阿姨说,叶烨,希望十年之后,当你们长大了,还能像这样彼此都好好的,好好的在一起,给我过生日。
我说,好。
(9)
今天,我们坐在汐阿姨的面前,为她点燃了数字50的蜡烛。她竟然仍把我当成从前的小男孩,用力掐了掐我的鼻子,轻轻摸着我的脸。她说,叶烨很听话喔,有没有好好的?我笑着指了指旁边,说,当然,当然好好的,不信你问她。
汐阿姨几年前离婚了。去年我托搞房地产的老羽在东方花园收了两套房子,让汐阿姨搬了过来,楼上楼下很方便。
我给她测了血压,从家里出来时天黑透了,推开楼宇门,冷风扑面,我接到了老羽的电话,他大嚷,你怎么还没到啊?我说,堵车。
凯迪拉克沿着玫瑰大道一路向北,穿过森林公园,驶上高架桥,越近郊区夜色越浓,荒无人烟,在那座大石头桥底下,我看见老羽的车停在白茫茫的雪地里。
老羽打开车门骂骂咧咧地说,叶烨啊叶烨,刚才桥上有个老农一直往这边瞅,你说他会不会以为我想挖坑埋什么东西啊?
我裹紧风衣迈下车,仰望桥上的废弃铁轨,一如既往地用手背拍了拍老羽的胸脯,乖孙儿,少剥削房奴的钱,增广贤文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
老羽用力抓紧我的胳膊,指着远处的桥墩的路灯下,老叶,我来时看见那边有个石头牌,咱去看看?
微醺的灯光倾洒在石灰色的路牌上,我用湿巾拍掉上面的积雪和灰尘,看见四个大字——
罗马大街。
罗马大街?这里就是罗马大街?我哽住喉咙,转身望向那个废弃的邮筒,苍白的月之清辉抚在它斑斓的锈迹上,影影绰绰,萧萧条条。在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说老羽,铁锹拿来,带走它。
老羽一边吭哧吭哧挖邮筒,一边抱怨说,伟大的叶医生,这玩意儿是古董很值钱吗?我摇头。他又问,那您能给我个理由吗?
我笑,当男人热恋时,体内多巴氨起作用,他的价值观通常是混乱的,分不清一个邮筒和一栋房子有什么区别。
呐,汐夏,这里就是你的罗马大街,我们的愿望实现了。让我背转过身,学着你的样子,将三枚硬币扔进邮筒里,轻声说:
I love three things in this world,the sun ,the moon and you。 The sun for the day, the moon for the night, and you…forever。
薄唇轻启,哽住呼吸。
I love you forever。
I love you……
Forever……
Forever……
邮筒里没有硬币掉落的声音,因为,它早已满登登的了,不知够不够一张机票的钱。老羽大剌剌地扛起了邮筒,那一枚一枚的愿望,突然哗啦啦地从送信口流淌出来。
小心点!小心点……我惊慌地趴在雪里一枚一枚地去捡,老羽赶紧扔掉邮筒扑过来,抓紧我的衣领咆哮着,叶烨,站起来!你给我站起来!
老羽,我可能,站不起来了……良久,老羽悄悄地抬起手指,抹掉了我眼底的潮湿,小声说,叶烨,汐夏已经不在了,别再坚持了,别再……坚持了……
是呵,人生最遗憾的事,莫过于,轻易地放弃了不该放弃的,固执地,坚持了不该坚持的。
18岁的那个冬夜,汐夏家发生了一场火灾,学校里闹得沸沸扬扬,同学们都知道她家是做烟花爆竹生意的,三个人从三楼跳了下去,只有叶烨和汐阿姨活了下来。
那个晚上,我在光秃秃的灌木丛深处找到了汐夏。她蜷缩在角落里,抬起泪流满面的脸,凝视我。
我像个维多利亚绅士,向她伸出了右手。我说,汐夏,天黑了,跟我回家。
汐夏,如今我可以让你往返一千次罗马,在许愿池许一千个愿望。可是,你在哪里?
我无力地蹲在雪地里,一句一句,嘶哑地,唱着那首写了十年的歌:
“那个一本正经的游戏,只是记忆在挣扎的证据,呼吸淋过雨的空气,在虚构中拥抱过去,地中海湛蓝色的婚礼,无名指在说好想你,少年终于决定了标题:罗马大街邮筒里的那枚硬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