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离别,才是真正的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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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季的雨下得好生缠绵,冰凉的青石板每日必是斑驳了表面,那是谁的白绢伞,挂着玲儿慢慢向前,叮当叮当,模糊了视线。
江南终是多雨之地,每到雨季,淅淅沥沥的水滴定然如期而至。窄窄的石板路上行人步履匆匆,清一色的油纸伞隔开了水幕。我又看见了那个少年清秀的眉眼,他站在屋檐下望天,琥珀色的眸子里尽是说不清的愁绪,仿佛周身都被笼上了一层雾霭,慢慢的就可以溶进那蒙蒙的雨天。
每到雨季,都会有他的身影。他像是可以带来雨水的神,雨至他来,雨去他归。
而我,也就站在这里,看着他来他去。
“小姐,您快些收拾一下,老爷等不及了。”耳边传来丫鬟的催促,我默默地回过头,看见她手里捧着一叠衣服,雪白的绢布上用紫线密密绣了牡丹与蝴蝶。我看着那衣裳,半天动不了分毫。
“小姐,您怎么了?”丫鬟有些着急,声音越发的大了,惊起了屋角正在打盹的猫咪,猫咪愤愤地哼了一声,又接着睡过去。
我多么想学着猫咪愤愤地哼一声,可惜我不能,因为我不是那畜生,我不可能那样没心没肝地睡上大半天。“唔,歌儿,你来帮我一把,帮着把这衣服换上。”斟酌许久,我应了丫鬟的话。父亲给我的衣服是属于很正式的一类,层层叠叠,穿起来很不方便。我把头发散开,披在肩上,对着铜镜慢慢地梳,在长发的末端系上一根蓝色的带子。
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穿了。临走时匆匆看了一眼那少年,心里又在想,这是我最后一次看你了。丫鬟轻柔地阖上窗,引我走向家里议事的厅房,熟悉的亭台在雨里看着居然如此陌生,唯独亭下的水池里一尾尾游鱼,让我觉得无比熟谙。
走进议事的厅房,我看见父亲笑容满面地和一个老者谈话,身旁还站着一个我不认识的少年,凌厉的目光,分明的菱角,像是那久经沙场的将军,明明很年轻,心里却盛了一个乾坤。
丫鬟低声通知了父亲,他抬头看见了焕然一新的我,微微点头,随召唤我到他的身边。
“这是我的小女儿,墨矽。”他含着笑向那位老者解释。那位老者很满意地点点头,说:“墨老爷的女儿个个长相不俗,您的小女儿论姿色比得过城里最美的女子,秋如烟。”
父亲谦虚地笑笑,拉住了我的手:“矽儿,这就是你以后的夫君,苏城。”
我羞涩地躲到了父亲的身后,偷偷看着那个将来要和我携手百年的人,心里百感交集。苏城,苏城,为什么我看你的时候心里想着的却不是你?而是……屋檐下望天的那个清秀少年?
苏城看着我浅浅地笑了,他说:“矽儿,以后我就是你的夫君。”
我反问:“那以后我就是你的妻子吗?”
他笑意更浓了,轻轻地点头。不,不是这样的!我的心里在呐喊,我不要和这么一个从没见过面的人携手百年,我不要从此离开这里。我知道的,我要的只是那少年朦胧的身影在我的眼里晃动,谨此足矣。可我什么都没说,只是低下了头,不再看他。我想,他是明白的,因为我在他眼里看到了一闪即逝的失落。
此后,父亲与那老者说了什么我都没有听清,好像是商量我的成婚时间。我偏头看向屋外缠绵的雨,一滴一滴落在我本就不平静的心上,激起千层不绝的涟漪。
下月初三。他们最终定下了这个日子,我在心里默默地算,距今天只有十日。那里雨季结束还有几天?我却从不知晓。我相信他们早就准备好了一切,嫁妆,新房,就等我过去凑成这百年好合。我有些无力,垂下头失落地看着地板。
“父亲,我想带着矽儿出去转转。”苏城看出我的心不在焉,慢悠悠地提出了这个请求。
父亲和那个老伯欣然同意。
苏城很温柔地牵起了我的衣袖,像真是我的夫君那样,不急不缓地走在我的前面。丫鬟从从跟上,递给他一把伞,白色的绢伞在灰色的天地里无比醒目。他默默地撑开伞,挡住飞奔下来的雨水,白绢伞够大,只是两个人撑,必然会小很多。
苏城的身上淋湿了一多半,我虽然好不到哪去,但也比他强很多。突然,我看见了那个少年,眉清目秀,漂亮的眼眸里闪着似水的波光。“哥——”他对着我们说。
“向南,这是墨矽,以后说不准是你的大嫂。”苏城如是说。
我有些不明白,却依然保持缄默。直到,苏城牵过我的手,指着那个我看了好多遍的少年,说:“矽儿,这就是我的弟弟,苏向南。”后面苏城还说了很多,我什么都没听清,脑子里只留下那个清秀的少年和那少年的名字,苏向南。
“大嫂好!”苏向南有些惊愕,终还是规规矩矩唤了我一声,大嫂。我突然在想,这一声大嫂,生生唤到了我心里。原本认命的心里居然在淌血,滴滴答答,疼得悄无声息。墨矽,墨矽。我苦笑着问自己,你是不是喜欢上了那个清秀的少年?你不能这样啊……
没等我回过神来,苏城已经带着我离开,我悄悄回头,看那少年又扬起头看天,蒙蒙的灰色缠绕在他的身边,万分寂寞。
“矽儿,你是不是不想接受这段婚姻?”苏城斟酌了许久,站住,回头看着我的表情。我收步不及,生生撞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表情微微伤感,垂下了眼睑,“其实这次向南才是你的夫君,只是他不想就那样成亲,所以……”
我愣住。“为什么?”我轻轻问他。
“因为他有了自己喜欢女孩子,好像是那个城里最美的女子,她的名字是秋如烟。”
“你见过她吗?”我问。
苏城想了想,点点头,很快又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不上见过。”
我哑然,我相信以后我的心不会这么痛了。可又不像,我心里却有一种预感,将来某一天我会为了眼前的少年肝肠寸断,将来有一天会为了这个少年将相思燃成灰,再一寸寸地咽下。
【中】
这雨季来了又走,突然间放晴的天,明媚不可方物,红色的嫁妆像那夕阳染红了视野,唢呐声声催,爆竹阵阵响,又将好不容易清晰的视线模糊。
初三已至,久不放晴的天居然变得那般明亮。媚姨在我面前转来转去,一双巧手为我画上了美丽的妆容。我想,现在我该忘记了那个雨里的少年吧!谁知那样明媚的天气,竟使我不断去想起他,苏向南。那个人的名字像是江南的雨,在我心里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从来没有真正的离开。
想着那个少年,心里涌起一阵伤感。这回来年的雨季,是没有福分再去和他一同去看了。习惯性地望向窗外,阳光刺的眼睛生疼。
“歌儿,帮我把窗子关上。”我黯然道。
丫鬟很利落地阖上了窗,笑意盈盈。她凑到我的耳边轻轻说:“小姐,你知道你有一个多好的夫君么?真是羡慕啦!”看着她的神情,不觉有些意外。
“苏城么?”我不置可否。她怎么会知道那个徘徊在屋檐下看雨的少年,才是我眼中的最好。
来不及回答,我听见唢呐声临近,媚姨将红色的盖头盖在了我的头上,什么都看不见,眼眶却被泪水充满,泪水摇摇晃晃,中没有掉下来。在众人的簇拥下,有人将我稳稳地抱起,大步走向门外。风将盖头掀起了一角,不明显,但足以让我看见那张刚毅的脸,是苏城。
他把我缓缓放进轿子里,什么都没说。我相信他的心是痛的,因为在刚刚的一刹那,我在他眼里看到了不绝的忧伤。那神情像剑,刺的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路上摇摇晃晃,路人皆在感叹这是一段多么好的姻缘,不少人笑着说:“青梅竹马呵!”
什么青梅,什么竹马,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新娘到——”有人扯着嗓子在前面喊,拖着长长的尾音,刺耳而尖锐,有含着七分喜悦三分感叹。轿子停了下来,久久没有动静,就在我按耐不住的时候,帘子突然被掀开了,有人抱着我出来,却不是刚才的稳重。“苏城?”我试着喊他。
“嗯。”他轻声应答,“我累了,不要再和我废话。”
“出了什么事?”我奇怪。
这次苏城没有回答,只是抱我抱得更紧,仿佛一松手我就会消失。刚进入大门,苏城就将我放下,牵起了我的手,那般冰凉。我一愣,苏城似乎身体不好呢!想起刚才他说过的话,我默默地任他牵着走进大堂,随着繁琐的礼仪进行,我感觉的苏城的手越来越凉,还带着微不可觉的颤抖。
终于,礼毕。
苏城牵着我走进布置好的新房,遣退了众人,独留我和他,我心里感到一阵一阵的紧张。在我忍不住要问他的时候,苏城掀开了我的盖头,我这才发现他的脸无比苍白。
“怎么……”话未说完,苏城就捂住了我的嘴不让我说,向我手心里塞了一张纸条,然后很温柔的笑了,他说:“矽儿,我多希望你可以成为我的娘子。”
在我发愣的一瞬间,苏城已经走掉,将门细心的掩好:“矽儿,不要害怕!在我回来之前,这里不会有人经过。”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待人声渐渐小到听不见,我打开那张纸条,苏城的字迹挺拔有劲,随着我的动作,展现在我眼前。
“矽儿,现在是你最好的逃走时刻。你看见屋子里的衣柜吗?打开它,弄下最后一块木板,那木板后有一条暗道,你可以从哪里逃出去,会有人在那里接应你。快一些,好吗?我撑不了多久。 城。”
暗道?我看见屋角静静立着的柜子,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它,悄悄地推了一下最后一块木板,木板应声而落,后面迎面扑来潮湿的气息,但并不黑暗。我缓缓褪下那身嫁衣,摘下了发鬓间的首饰,只穿着很素的白色长裙,跳进了暗道。没有想象之中的疼痛,有一双手接住了下落的我。诧异,抬头端详,竟是那雨中少年清晰的面孔。“苏……向南?”我喃喃道。
他点点头,将我放下来,转身向外走,我紧紧地跟上,转过了好几个弯,走过了好几个岔路,我看见一片光明在不远处。刚想感激他带我出来,发现少年清秀的脸上布满泪痕,他的声音也变得沙哑。
“墨矽,快走!不要回来了……”他忍着悲痛对我说。
糟了,是苏城出事了!“苏城怎么了?”我急切的问道。
眼前猛然一黑,最后的记忆是苏向南含泪的眼,他出手击中了我的脖子,他不想让我回去,还是我的那个夫君不让我回去……我忽然觉得,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一个答案了。苏城越来越凉的手,苍白的脸色,决绝的目光,还有向南流着泪的面孔,心里一下好凉好凉,出事了么?最后,我这样想。
那是在梦里,我无比清晰的确定。我看见一个男孩牵着一个女娃的手,从尸体遍地的战场上走过。那个男孩一边走一遍说着一首诗:
烽火连几年,枯骨累万千。
哀羽低飞过,残血染天边。
宝剑锋难利,城墙未保全。
谁家壮士回,家人绽笑颜。
百家离散苦,一家终团圆。
天边飞过的昏鸦唱着悲凉的挽歌一路前行,两个小小的孩子在成堆的死人里艰难的行走,那个女娃难道是我吗?我看见她的手腕上系着的小铃铛,我记得我似乎也有这么一个,从我记事起就戴在我的手上。难道那个女娃真的是我?我迷茫,那么他呢,那个牵着我的手走过战场的男孩又是谁?
“乖,不怕!”梦中的女娃突然哭了出来。
男孩吃了一惊,嘴角流露出了一丝笑意:“还当你会一直面无表情地走出去。不过这样也好,会哭至少证明你还是有思维的。”他用袖口擦去了女娃脸上的泪水,顶着她的眼睛,“真漂亮。我叫阿城,你呢?”
女娃抽泣着,眼里流露出荒凉的神色:“阿城哥哥,我们是不是不能见到爸爸妈妈了……”
“不会吧!”男孩坐在了地上,用力推开一具死尸,腾出足够的位置让女娃坐下,“我们一定会回去的,相信我。哎,你叫什么名字啊?”男孩好奇的问。
“墨、墨矽。”女娃死死地咬住嘴唇,眼睛里涌出泪水。
“哎,别哭了。”男孩推着女娃,“明天一定会有人来这里的,我们会回去的。”
突然间,我听见远远而来的马蹄声,男孩一惊,拉起女娃的手,没命地逃。是马贼,他们来这里捡一些死人的东西卖钱,当然,还会抓一些活人回去当奴隶。男孩把女娃藏在一大堆尸体后面,自己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跑去,马贼会快抓住了他,把他带走。小女娃不顾一切想跟上去,却被远远落下。
真是悲伤呢,我的眼角沁出些冰凉的液体,弄醒了我。
“苏城!苏城!”我转身向回跑,由于记不得路,最后迷失在了一条狭窄的通道里,怎么走都走不出去。真累,我叹气。如果走不出去就呆在这里好了,如果苏城出了事那我就死在这里好了,那向南呢?我问自己。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张在雨里朦胧的面孔,那样清秀,只是我突然觉得,在清秀的面庞也比不上那个拉着我的手走出绝境的男孩重要,我知道,那个男孩的名字,是苏城。
如今那个男孩长大了呢!那般温柔,那般决绝,真的仿佛那世间的迷药罂粟一般,只要记得,就永远忘不掉。苏城,苏城呵!我多希望你可以是我的夫君,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下】
只有离别,才是真正的永远。
“墨矽,墨矽,你还好么?”是谁在叫我。我迷迷蒙蒙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苏向南清秀的面庞,还有从缝隙间漏进来的刺眼的阳光。
“这是哪里?”我问,“苏城呢?”
向南沉默不语,回手用凄厉的掌风推开了窗户:“墨矽,你要好好的。”
我绝望地摇摇头,我可以听见心底里的声音又出现了,它说:“怎么能好好的!失去了苏城,全天下怎么会有第二个苏城来代替?”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那般颤抖不堪:“向南,苏城他怎么了?”
向南起身,站到窗前闭上了眼睛。“墨矽,这些东西我本不希望你知道,你若一定想知道,那我就说了吧!墨矽,说实话,你有一个让全天下人都敬佩的夫君,他的名字是苏城。听起来像是我的哥哥,其实不然,他只是我父亲在一次剿匪的途中救下来的孩子,是他让我父亲回战场找到了你,只不过当时你已经昏迷过去,身上的伤口发炎溃烂,那个被就下来的孩子也伤得不轻,父亲就把他们一同带了回去。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个女孩是墨老爷的幺女,失踪了好多天,在家人都快不抱希望的时候,上天又把她送了回来。那日,墨老爷就和我的父亲商量,把那个男孩收养在苏家,等他长大了再来墨家提亲。后来男孩子长大了,也顺理成章的得到苏家大少爷的身份,他还记得那个女孩子,当他去提亲的时候,他发现当年的那个女孩不记得了。原来,她受的刺激太大,忘记了那段艰苦的日子。
但他什么也没说,他发现那个女孩子喜欢上了他的弟弟,而他也发现,自己小时候中的毒也有了发作的迹象,在他迎娶那个女孩的时候,毒发,但他一直忍着,知道他把他心爱的女孩送走,他才放心的倒下。本来他还没死,谁知那时曾经的仇人前来报仇,一大帮人冲进院子,对着手无寸铁的贺喜的人下手。听见惨叫声,他挣扎着起身,拼尽了最后一分力气与仇人厮杀。还好那时他的弟弟来了,斩杀了那个杀红了眼的报仇的人,当他弟弟回头看时,他已经快不行了,他嘱咐说,要弟弟照顾好那个女孩。然后就死了。
其实他中毒的事情,那个弟弟早就知道了,他不说,他也不说,两个人都是骄傲的,到最后一天,弟弟明显感觉到他的不正常,而他却将弟弟赶走,让他保护那个女孩。那个女孩他弟弟守住了,而那个不是他却再也不会回来。”
说完,墨矽分明看到那个少年眼里的泪水,一摸自己的脸颊,湿湿的,原来自己也在不知不觉间流了泪。苏城,你真狠心呢!真的可以留下我一个人先走掉,你是个好人,却永远不是一个合格的夫君。苏城,等我,我想不久后我们就可以真的在一起了。
一口气在胸口不断翻腾,我猛然咳出血来,惊住了向南。“喂,墨矽你在什么?不是说了要你好好的,你怎么脸哥哥的话都不听!”向南慌张的用丝帕擦去我嘴角的血迹,“快走,我带你看大夫。”不由分说,他抱起了我,夺门而出。我想他没看见,我的手也有微微的颤抖。
向南,如果我说我也中了和苏城一样的毒你信么?就在战场上,我们都中了那种毒。苏城是靠自己一直压制着毒性,而我则靠着父亲搜罗天下奇药苟且偷生,于是我不喜欢你,真的,我今生今世,只要苏城一人。如今,我要去找他了……我用余光看到向南焦急的侧脸,口中一阵腥甜,有液体从嘴角涌出,染红了他的衣衫,可我也顾不的许多。
突然觉得自己好轻,远远看见苏城微笑的脸。我挣开向南的怀抱,奔向了那个我此生最爱的人。
我相信,我们这一次,可以好好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其实开始在结束之后。
错过就真的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