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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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我搬到萨尔拉雪山脚下的一间破屋里。 　
　　一到冬天门外都是凛冽的寒风，猛烈的风中夹杂着密麻的冰晶，像一个顽固的白了头发的老巨人，暴躁起来，没完没了地刮，刮得天昏地暗。冬天的这里没有现成的真正意义上的水，只有积雪，白茫茫的一片，像是一望无际的白色幕布，永远走不到尽头。 　
　　妈妈离开了我和爸爸，从那之后，爸爸整日整夜地喃喃，我听不真切，每回抑制不住好奇心附上耳去，随即便是一巴掌不偏不斜地抽在我脸上。爸爸是断掌，打起来很疼。寒冷使手各处都狠狠地裂开了，翘起的皮因失去水分而异常坚硬。所以，被挨巴掌的脸要疼上好几天。 　
　　妈妈走的那天，爸爸就蹲在门栏上抽旱烟，瞪大了眼睛，布满血丝，村上人都远远地看着，不敢靠近劝阻。我则站在对面的小雪山的半腰处，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只是看他们脸上的表情很是激动。僵持一会后，妈妈开始收拾行装，拎着一个小小的包裹朝远方走去。我看见她艰难地步步把自己的脚拔出深厚的积雪。火红的棉衣突兀地映在白色之中。不一会儿，便混入嵩山中，看不见了。 　
　　当我瞳仁中那个雪白中的红点消失的那一刻，泪水如打开阀门的江潮一样涌来。那冰原中罕见的水一旦冒出便会凝成冰花，冻得脸上像是万根针刺入皮肤，深深地扎入神经末梢。 　
　　自从那一天开始，爸爸便有了嗜酒的毛病。我一天中所能听到他说的最多的话便是：素儿，打酒。每当这个嘶哑的声音响起，我便拎着陈旧的酒壶，踏入冰冷刺骨的寒风中。在这个贫困的冰川上，有一个也就是我所居住的村落，大约只有七八十人，自耕自种，在这片看似荒芜的白色中的土地，作物其实很好生长。我每踩一步，都重新被新落下的雪所淹没了。 　
　　等我到达酒店时，手已是冻得红紫，原先裂开的口汩汩涌出鲜血。我掏出我妈妈走前送给我的冻疮膏，小心翼翼地挤出一些白色软膏，轻轻地涂在红红的伤口上，血马上止住了。这间酒铺很暖和，桌前大醉的两个人是旅馆的两个喂马人，正比划着拳头。屋中弥漫着浓浓的酒香，我听着老王舀酒的声音，然后“沽沽”地倒入酒壶。我突然想起当我还在中国上海的时候，那里的物理老师曾对我说：“水冲击瓶壁振动发声，音调由低到高。”想到上海，我就想到了很多很多。我记起了那里鳞次栉比的高楼，记起了彩色的动画片，记起了晶莹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的一幕，记起了……“你不是素儿嘛，你妈妈……”老王舀了酒，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说。我从回忆中苏醒，我低下头，迅速接过酒壶，惶恐地跑走了。 　
　　我飞也似地跑走了。身后像是有千万把利剑疾驰过来，只要我稍一停息，它们便会带着讽刺的笑容，深深刺入并且洞穿我的身体。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翻过几座雪山，只知道我的腿开始疼痛不已。我只好靠在一个腐朽的树桩旁休息，大口大口地喘气。回头望时，只有雪在缓缓下着，踏出的脚印被又一层新雪覆盖了。脸上突然有一丝不可名状的凉，不知是雪落在脸上，还是泪凝成雪花附在了脸上。 　
　　四周一片白茫茫，我的心中有无尽的空虚感，浓重的悲伤弥漫在我的体内。我把酒壶放在地上，手伸进内衣的口袋取暖，我的手已被冻得麻木，用另一只手抚摸，只有不计其数的冻疮小颗粒，感受不到皮下血管里血液的流动。突然，装在口袋里的手触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我并没有一下子拿出来，因为沉旧的家中没有丝毫可以让人产生新鲜感的东西。我伸出手准备回家时，闻到了一阵香气，正猜疑那香气的来源时，突然醒悟。我把手放在鼻下，果然又闻到了更浓的香气。 　
　　我的泪水又下来了，这是母亲身上所有的气味。记得一个月前，妈妈安慰考差的我，把我拥入怀中，那淡淡的香扑鼻而来，出于自责，我潸然泪下。一个月后，又逢这种气味，仿佛正远在喀什途中的妈妈带着迷人的微笑，朝我挥手。但模糊的泪光中，我只看见了年复一年的白色。 　
　　这是母亲的信，用密密的彩丝围绕着。拆开彩丝，母亲清秀如其人的字显现在眼前，上面的字有些模糊，我仿佛看到了母亲在昏黄的灯光下写字，身影被飞逝的时光弄得有些苍老。静谧的房间只有母亲“唰唰”写字的声音，以及大滴大滴的泪珠掉落的声音。 　
　　我没有立刻拆开看，我怕自己的承受能力太低，会哭干了泪水，哭涩了眼珠。有几家已经冒出了浓浓的炊烟，飞鸟从我头顶渐次飞过，我知道时间已经很晚了，待到夕阳完全落山，四周没有了光影，是很难走下雪山的。我噙着眼泪，提着酒壶的手不停地颤抖，挂着泪花小心翼翼却还是踉踉跄跄地走在归途上。 　
　　到家要走过一条小巷，低着头，默默数着步伐。一，二，三，四，五，六。天空被错落的小巷分割，打下的光影黑白交映。白的是雪，黑的是影。我想踩上自己的影子，可是那黑色的影总是恰恰与我保持半尺的距离，眼前的东西却永远触不到，我的心像坠着万斤的石头。可我突然发觉，影子的另一端与我是相连的，我看着它，它看着我，我们永远不能触到对方的头部。我的心像是突然暴露在外界，寒冷顷刻间占领了我的胸膛。 　
　　这一切多像一个悲伤的隐喻。 　
　　推开门，凄厉的寒风拥入昏暗的屋中，再闭上，瞬间没有了任何声音。家里没有点灯，我喊了几声父亲却无人答应。良久，从屋内传出父亲沙哑的声音：“酒。”父亲躺在床榻上，眼中布满血丝，神情极为颓废。我清晰地看见父亲脸上爬满的皱纹，像一条条横亘的沟壑。我进屋时点燃的煤油灯不知是何缘故突然暗了许多。 　
　　“酒。”父亲竭力地又叫了一声。 　
　　“你为什么要赶妈妈走？”这是我今天跟父亲说的第一句话，尖锐而张扬。我闭上眼睛，那种痛感在意料之中出现。父亲准备抡第二巴掌，但手僵在空气中不动了。像是正在播放的电影突然卡壳，瞬间的停止带来无限的悲伤。我跑了出去，用力地关上了门。 　
　　无限的悲伤使我的身体愈发虚弱。思想品德老师曾讲过，奔跑可以摆脱悲伤，而虚弱的我只能依偎在这个破屋旁边，躲藏在一个不被白色所包围的角落里。 　
　　 　
　　 　
　　风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