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是梅子花开的时节。
开起来漫山遍野,有的纯白胜雪,有若谪凡仙子之凝脂冰肌,有的粉红风流,好似霞飞双颊,娇羞不胜。
而未等尽谢糜烂,粉霞烧退,一颗颗饱满娇俏的青梅便长了出来,赖在了树上,成片成片,心心相印,嬉笑无尽,羡煞旁人。
等到了暮春五月,青梅开始成熟,一如陈旧的书页,载一世芳华,融半生春秋,在时间沉淀下发酵出一抹沧桑,而又惊心动魄的黄。
好像深闺少女初嫁后,敛去青涩与青春,初晓人事而渐见丰腴,而风姿绰约,而顾盼倾城。
——
然而黄的梅子总是很难见到。
因为人们总是喜欢在其稚嫩尚青时采摘,不用熟果,却将这酸涩的鲜果,或供鲜食,或勾兑成酒。
食之酸意无边,牙关打战,倏然泪下,唇齿之间生机弥漫;饮之爽口酸甜,凉意一线,酥腻而丝滑,直沁心脾,口感久久不散。
——
端坐亭中,置樽俎,盘盛梅子樽煮酒。入眼亭外,尽是美轮美奂,树上无限仙姬,身姿摇曳,穿杂其间,生意浓浓。
青梅花开满山川,梅子方结遍绿野。
而春风东来忽相过,金樽渌酒生微波,亭中人抚掌大笑——何须对影何须月,天地岂止我一人?
春风陪酒,吴侬软语,山花起舞,胜却霓裳!
漫天飘舞的生机和新意中,濛濛春雨淅淅沥沥,爱怜了花之可比越女之颜容,水珠攀上了圆鼓鼓的可爱梅子,逗弄其展颜欢笑,不安骚动,摇摇欲坠。
而恰有云雾从地上袅袅升起弥漫,一时乾坤寂然,唯有绵绵沥沥雨声不绝于耳,恍若一瞬,而刹那经年,似有千年淡漠穿越其中,冷意逼人,悄怆幽深。
模糊了雨,模糊了梅,模糊了时间,模糊了亭中孤影。
凝结了雨,凝结了梅,凝结了时间,凝结了亭中孤影。
变幻了雨,变幻了梅,变幻了时间,变幻了亭中孤影。
——
“嵩,你说咱们会不会饿死?”
“不会的,不会的。”
“不会的吧?”
“不会的,不会的。”
似乎是为了安慰自己一般,少年连续强调了几遍。
小小的眼睛眯成一缝,闪烁着异常的求生光芒。
在胃的催促下,两人毫不犹豫地翻过了篱笆栅栏,爬上了树摘梅子吃。
还未成熟的青梅咬破,一股酸得牙都要掉了的果汁被贪婪的吮吸,顺着喉头流了下去。
饥饿是最好的调味品。
然而两个只有调味品而缺乏食材的人最终被愤怒的园主用鞭子抽了一顿,扔了出来。
耳旁还回荡着愤怒的咒骂。
面对此景。
被称为嵩的少年攥紧了拳头,目光眯成一缝,还是封不住那不断溢出的,比这咒骂还要怨毒的疯狂,他的指甲深深地刺入肉中,连带着慌乱中掳在手里的几颗梅子也被挤压得迸裂,汁液横流,像极了崩开的脑袋,脑浆四溅。
他身旁的少年也攥紧了拳头,贪婪地将梅子藏在手心,不让园主发现,几颗青梅因为藏时紧张受力过大,也迸了开来,而后他匆忙拼命的吮着脏手上流淌的果汁,不舍浪费,一顿囫囵,吞下了已经不成形的果肉,尚不满足的砸吧了嘴。
无论身上的鞭痕有多少深,其上不断传来的刺激着神经的痛觉有多深,至少他们的肚子非常满意这一笔交易。
作为回报,他们终于有了继续游荡、求生的力气。
——
身后不远处是女人恶毒的尖叫,还有一阵阵骚乱,“抓贼”之声不绝于耳。
不过无关乎人们的事,时代在不经意间展示着它的冷漠。
也不关他们的事。
藏在不为人知的小巷中,能给他们带来极大的安全感。
“嵩……”
少年有些瑟缩地看了看他,目露迟疑,似乎在询问这一次的收获有多少,又似在问一些不相干的东西。
——只要与衣食温饱无关,那就统统不相干。
嵩露出了招牌式的眯眼,在黑暗中凭借着一缕微弱的光,看了看手心里在慌乱中抢夺过来的物件。
一只勉强算得上沉甸的小布囊,能别在腰间的那种,里面隐约看到是厚实的谷物。
嵩松了一口气,没白干。
——在这个战乱的年月,通货膨胀、物资流于匮乏,人们宁可用谷物、布帛作为交易工具,也不肯相信官方随时会贬值的金属货币。
他们没有锅子来煮饭,也不敢在小巷里生火。
不过幸运的是他们将能用这一袋谷子去换很多青梅
幸运的是他们会吃青梅。
瘦弱的少年也看清了嵩手中的布袋里装着何物,不由欢欣地笑了起来。
——好呀,不用挨饿了。
嵩也笑了。
——是啊,这种方法果然比爬果树吃野菜来得实在多,有效多了。
——
“打死他——”
“打死他——”
“该死的贼——”
……
围观的人不论是否明白什么情况,也都挤上来凑热闹,顺着大家的表现,口中发出机械的喝骂,冷冷地看着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将年少的孩子按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
这时候一个清瘦、衣着破烂的少年不顾一切的冲了上来,嘴里发着急促的惊呼,喃喃不清地叫着——
“嵩!”
“嵩!“
孱弱的臂膀一时竟迸发出了惊人的蛮力,在拥挤的人群撞开了一条道路,而后扑在被踢打的嵩身上,替他挡下了蕴含着庞大力量和愤怒的一脚接一脚,与他一同承担着如同狂风暴雨般的击打,身上的骨骼与他的一同咯咯作响,牙齿一同掉落,鲜血与涕泪一同横流。
等待几个大块头出了一口恶气,人群窸窸窣窣散去,他们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地离去。
跌跌撞撞而坚定不移地钻进了那条幽深寂寥、死气沉沉而肮脏的小巷,像斗败的野狗一样舔舐着伤口。
似乎那巷子里满地的烂菜叶和腐臭味,比人潮的灯红酒绿、夜幕的纸醉金迷、泱泱大都的繁华无尽,更能治愈他们的累累伤痕,更有助于愈合那一块块乌紫的淤青。
——
嵩如同受伤的饿狼一样,阴沉着脸,眯上了眼,盯紧猎物,冷冷看着那些,趁着自己出去而过来欺负瘦弱少年的流氓混混们。
瘦弱少年被打得鼻青脸肿,眼泪簌簌地落下,却始终死守在属于他们的草席前,固执地不肯发出一声痛呼,固执地不让混混抢走他们的食物。
嵩低低地咆哮一声,抄起被胡乱丢弃在小巷口的一根木棍,三两下折断,使其带上了尖锐的豁口,然后迅猛地扑了上去。
混混们围在一起,踢打着瘦弱少年。
一些挤不进去的小流氓在外围插不上手,只能大声地呼喊咒骂,权当助威加油。
嵩没有蛮横地冲开人群,而是小心翼翼,却又疯狂无比地攻击着外围的人群!
尖锐的木棍——或许应该叫木刺,扎入了一个又一个敌人的身体,然后抽出,连带着木棍上的倒刺也钩出了一大串内脏的碎片!
血腥而狰狞!
疯狂而狠辣!
这场屠杀只持续了短短不到一分钟。
等里头的混混们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跟班们已经变成了一具具凄惨的死尸。
他们慌张而惊恐的尖叫起来——虽然在这一带作威作福、欺压弱者,然而他们从未敢杀人,也从未染过真正的血腥。
更未见过如此凄厉的死状!
然而就在他们大脑一片空白,无力而可笑地只会尖叫的时候,一柄看来已经在突刺中折断了无数次,缩水成匕首一样长度的锐利木片在他们的脖颈一划而过——
噗——
鲜血井喷!
几具健壮一些的身体迷茫地捂着颈动脉上的开口,倒了下去。
满身是血,然而却一个伤口都没有的嵩有些嘲讽地看着这一地乱尸,不屑地丢掉了手中轻飘飘的木片。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平静地走上去,拉起了浑身是伤的瘦弱少年。
尽管不识医术,但也胡乱地帮少年是处理了一下、做了最简易的包扎。
安静地,一人帮另一人包扎。
嵩轻松地蹲着,有着强壮肌肉的大腿弓着,为身体提供支持。
瘦弱少年的大腿也有着肌肉,瘦弱只是相对而言,他甚至比一般的同龄人都要强壮一些。他有些艰难的蹲了下去,随着身体的弓曲,大腿本可以轻松承受着全身的重量,然而身上的伤口血瘀被挤压所带来的痛苦,却使得他的面目狰狞地极度扭曲了起来。
——
他们又在城外游荡。
城里是容不下盗贼的。
幸运的,他们发现了一大片野树林,上面结满了青梅,无主的青梅。
他们高兴地跑了过去。
青梅可以果腹,枝繁叶茂的梅子树可以为他们遮挡飘洒的春雨,不至于淋湿、感冒。
瘦弱少年兴奋地舔着还带有酸甜果汁的嘴角,邀功似地跟嵩说。
——我们打理这片梅园吧,多好!
嵩笑了,点了点头。
少年一直想拥有自己的一片梅子树林,有可以随便摘下来吃的青梅,所以他想拥有自己的园子,园子里有青梅树,有青梅,很多很多。
嵩也一直想有自己的一片园子,很大很大。
——
少年有了自己的一片梅园。
有了很多很多的青梅。
他种的青梅看起来饱满鼓胀,光泽诱人,而又青涩十足,一定十分可口。
他对来来往往、路过这片郊野的路人说:
——渴了吧,可以来找我,尝我的青梅。
路人感激地进了梅园,品尝了酸甜的青梅,享受着主人的盛情款待。
——
嵩对少年说:
——记住我姓夏侯,我以后一定会出人头地,有什么事都可以来京师找我。
嵩跟着车队进京去了。
——
少年辛勤地打理着自己的梅园。
——
少年没有时间和机会进京。
不过他托人打招呼,捎了口信。
可是回来的人说。
京城里的大人物里面,没有叫夏侯嵩的。
——
青梅花开又谢。
青梅子青又黄。
——
少年找不到嵩。
不过他在等嵩找他。
——
青梅花谢又开。
青梅子黄又青。
——
雨声淅淅沥沥。
似乎。
亘古不变地,一直在响着,响着,淡漠,从未停歇。
雨声模糊了雨,模糊了亭中孤影,模糊了时间,模糊了梅。
雨声凝结了雨,凝结了亭中孤影,凝结了时间,凝结了梅。
雨声变幻了雨,变幻了亭中孤影,变幻了时间,变幻了梅。
亭中人有些佝偻地站了起来。
盘未空,酒尚温,火苗黯淡。
——
这园中青梅长得很好。
不过比不上野外的,来得那么张扬而孤高。
也没有那么圆润饱满。
口感偏甜。
勾兑的青梅酒没有一丝苦涩,是上好的那种,只有酥软和酸甜,像这春的雨线一样。
眉宇之间散发着蓬勃英气的少年走了过来。
搀扶着离开亭子的人。
他敏锐的察觉到了亭子里的情况。
美食没有吃完,可以说几乎没怎么动过。
于是他小心地开口问:
“父亲,可是这青梅酒酿得不好?”
他没有问是不是青梅开得不好。
这梅树他会时常来打理,他也甚是爱这梅,一般不让下人动。
他也尝过了今年的青梅。
口感上好,甚至可以说极佳,没有一丝酸楚,只有好吃的甜。
所以他没有问是不是青梅开的不好,也不会问。
老人听他问着,笑着,摇了摇头。
然后朝这府宅的大墙外望去。
睿智、深邃而锐利的眼神。
仿佛穿透了高墙。
穿越了时空。
来到了郊外。
看到了开得烂漫的青梅。
甚至能嗅到其上的酸意。
看到了平坦的郊外通途。
却等不到期待中的音信。
目之所及。
梅子花大好。
青梅大好。
目之不及。
年少青春。
——
老人幽幽一叹。
宠溺地摸着孝顺的养子的头。
他很快从一丝落寞中脱了出来。
因为他的心。
经历了许多年。
仍然能触及到另一人的心。
仍然有一处净土依旧。
仍然保存着一份柔软。
虽然看不及。
再未见。
寻不得。
却还能轻声细语呢喃。
仿佛面对着老友一般,从容洒脱。
闲淡地随口寒暄。
——
青梅摘未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