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丽

　　“哎呦，我怎么生了这么个不肖子啊！”王太太在居委会办公室里哭着。居委会办公室设施简朴，就一张长桌、一台电视和几把木椅，王太太正坐在桌边向居委会主任张婆讲着事情的起因。 　
　　王太太的儿子不务正业，有了钱就跑去网吧，还经常旷课，老师们的电话以前总打给王太太，让她注意教育儿子，可渐渐的，这种电话也少了，大概老师认为王太太过于溺爱他了，是不会教育他的，其实，不是王太太不愿意，而是他无能为力，儿子已然长大，早就离开了她的怀抱，同他搭话，换来的只能是冷冷的应和。随便他去了，反正不会闹出什么事来，王到，太太这么想着。“没想到，他居然！”王太太喘了口大气，抿了抿嘴，接着说，“居然和街头混混玩在一起，还和别人打架，一群人打一群人呐，这不，这上了别的混混，回家收拾东西就逃了出去。哎，一走就是几个月！”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
　　“你说，我怎么生了这么个不肖子啊！”她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张婆静静的听，不失地附和几句，应付中年女人的方法，张婆十分了解，因为她也曾是中年女人，也曾有着中年女人的心。在内心里，她十分厌倦这类妇女，把居委会办公室当成倾诉的地方，耽误了其他人的事。噢，302室老杨上个月的停车费还没交呢，停车库里的，30块，张婆暗暗算着账。物业的会计让我帮她收钱，每月300块，哼，说白了就是让我干活，她领工资罢了。 　 小 荷 作文网 www.zww.cn
　　张婆思忖着，见王太太不说话了，就回想了她刚刚说的，告诉她：“小年轻嘛，就当给他一个在外磨练的机会，再说了，小混混毕竟就只是个小混混，不会一直记着这个仇的。”张婆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王太太才离开了。“中年妇女！”张破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恶狠狠地骂道，一刹那她觉得这种行为蠢透了，像极了她所骂的“中年妇女”，但又立刻否定了这种想法。“嗤，‘中年妇女’，我早不是了。” 　
　　张婆打开电视，戏剧频道在放《霸王别姬》，这是一部非常煽情而令人感慨万分的剧目，可是看多了，倒也觉得索然无味，张破关掉电视，记起还要去收老杨的停车费，便喝一口水，起身了。她走在去302室的路上，和蔼地向路边的邻居们打招呼，肚子却隐隐作痛。喝脏水了，张婆冷静地意识到，肠子像是搅在一起似的，她仍装作面色平静的样子。胃痛和风湿是不同的，风湿是虚的疼，是让人忍不住的，下雨天张婆总忍不住要急促地喘气；而胃痛是实的，她忍得住。 　
　　咚咚咚。 　
　　“谁呀，哟，这不是初三四班班长兼爱华小区居委会主任张秀丽么，来我家有何贵干呐。”老杨笑眯眯地说着，手上持着锅铲，身上围着围裙，额头汗涔涔的，张婆见了这场景不免笑出声来：“呵呵呵哈哈！杨一飞啊杨一飞，你怎么混成吃软饭的啦，拉个围裙，提个锅铲，还真像个娘儿们呢！我是来收停车费的，40块，杨同学，你可不能不交呀，班主任会骂我的。”她偷偷地加了十块钱给自己，老同学也一样。老杨也陪她笑了笑。 　
　　“欸？不是30块么，啊，”老杨迟疑了一下，又摇摇头说，“我记错了吧，哎呦，连这也记不住，可能是轻度老年痴呆了，进来坐坐，外面这么热，快。” 　
　　“呔，什么老年痴呆呀，我就不进去了，还有事儿办呢。”张婆推脱着，可盛情难却，还是进屋了。 　
　　老杨给张婆倒了一杯水，张婆喝进肚子里暖暖的，胃痛倒也好些了。他同张婆聊了许多中学时的事儿，张婆当班长那会可真是威风凛凛，老杨则是个小流氓。过往的事聊的越来越开心，即使有的事自己忘了，对方提起来仍觉得可笑，谈到老杨和一位女同学接吻被张婆发现那件事，老杨一大把年纪竟也脸红了，张婆提议说：“要不把谢红叫来，一起喝杯下午茶吧，她是广东人，有这喜好，再说了，你当年欺骗她感情，还没道歉呢！” 　
　　老杨脸更红了：“我，我哪里欺骗她感情了，再，再说了，”他顿顿犹豫地说，“再说她也不在了。” 　
　　张婆明白自己说错了话，两个人尴尬了一会儿，都急忙找话题把这个尴尬应付过去。张婆说：“唷，着沙发挺不错的，新买的啊，应该很贵吧。”“不贵不贵，就……呵，我真是老了，这种东西都记不清楚了，还有那个停车费，我也不记得了，老年痴呆啊……”老杨恢复了往日的神色。 　
　　“去去去，你个瘦皮猴，什么老年痴呆，你顶多也才到中年呢。”张婆说笑道。可是这样的话，自己不就成了自己之前唾骂的“中年妇女”了吗，张秀丽呀张秀丽，张婆对自己冷笑，“老杨，你别杞人忧天啦，才这个年纪，你身子班还硬朗的很呢。“老杨也应了声，不谈什么“痴呆”了，兴致忽起：“啊！我阿德庇斯就是历史的罪人！”老杨表演着初中希腊剧的段落，张婆笑了，说：“演的真好啊！我记得当时演这出戏时大家都戴着面具，我听着声音才辨得出谁是谁，喔！和你同台上场的是谢……”张婆有不小心触碰到了那个黑匣子，不做声了。 　
　　老杨一拍大腿，慌张地说：“糟糕，你来之前我还在炖鱼呢，忘了关火！”忙冲进厨房，厨房的门缝里飘出浓浓的烟雾，里面传出开窗声和不知是什么的滋滋声，老杨对张婆大声喊：“门口的鞋柜上有40块，你拿去吧！” 　
　　张婆向老杨道别，烧伤前，在门口又喊了声：“杨同学保重身体，作业可以不做，祝早日康复！”大厅中传来老杨被烟呛出的咳嗽声和说话声：“谢谢班长关照，我一定会按时吃药，锻炼身体，早日回到班级这个大家庭中的！”说着，两个中年老人由衷地笑了。 　
　　夜已深了，张破走在回家的路上，尽管肚子又开始作痛，但之前的会话使她笑盈盈的，尽管有些地方很尴尬，但不妨碍旧同学之间的情谊。真好哇，是那种春游回家时激动而又失落的感觉，呵，像是回到了十四岁。十四岁，多好的年纪啊，不也有这么一首流行歌曲吗，“十四岁那年的雨季”，张婆觉得歌词有什么不对劲，又没什么不对劲。 　
　　她回到家，家里没人，因为她没有嫁人，空荡荡的房间看起来并不爽朗，吃完晚饭，张婆着手打扫屋子，扫地、拖地、擦窗，再有就是整理卧室了。冰心的书就放在这层好了，巴金的……就和冰心的放在一起好了，哦，小学的作业本，呔，张破觉得今天蛮怪的，总是说错话，总是笑盈盈的，又总是遇到旧事旧人，或许正是因为这三件事物相辅相衬才有了彼此。说错话，笑盈盈，旧事旧人。人？她后悔多向老杨要十块了，多不厚道哇。她翻开作文本，看下去。 　
　　今天真开心 　
　　1982年5月29日 　
　　今天天气晴朗，我和爸爸妈妈去公园散步，大家有的坐在亭子下休息，有的在打太极拳锻炼，有的在，放风争玩耍，我扶了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太太过马路，5月29号，快到六一儿童节了，今天真开心。 　
　　张婆想象得出二年级的自己绞尽脑汁编撰这篇文章时的摸样，蹩脚的排比句和写错的或不会写的“风争“，更有那个奇怪的，在公园里过马路的“老太太”。 　
　　我的座右铭 　
　　1982年6月7日 　
　　六一儿童节刚过就马上面临期末考试了，我十分紧张，半年来的学习将在考试中体现，希望这次我能把谢红比下去，不顾能估负父母对我的期望。“坚实不懈“是我的座右铭。 　
　　老师在“把谢红比下去”上打了个红圈，张婆也不免对自己的幼稚言语感到羞愧而释怀，童言无忌嘛，当然还有个原因是她不愿意提起的。又一个不会写的字，不过也不怪当时的她，因为这个字张秀丽到现在也不清楚要怎么写。“坚持不懈”，多好的座右铭呐。 　
　　暑假开始了 　
　　1982年6月28日 　
　　蒋老师公布期末考试成绩时，我的心一直在砰砰的跳，196分，全班第二，谢红以半分之差压到我，但我没有不甘心，我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杨一飞在考试前跟我打赌谢红会比我考得好，而结果是他赢了，下个学期我会更加努力地学习，争取勇夺第一。总而言之，暑假开始了。 　
　　相比之前的几篇，这篇写得格外长，大概是暑假的第一篇作文，三分钟热度吧，张婆对自己再了解不过了。意外的，没有错别字。那个小大人一样的总而言之，哈哈。说来，谢红，杨一飞和我，在小学时就是朋友了啊，不，可能更早，好像是在四合大院里结识的，青灰的砖瓦，大大的天井，哎呦，其他的我都记不太清楚了。爬墙偷瓜，我们还真是无恶不作啊。现在四核大院早没了，建了我现在管的这幢公寓。老杨买了这户房子可能和这个有关系，说不定的。对了对了，我是在打扫屋子呢，怎么看其作文来了，真是糊涂。 　
　　张破忙碌完了，坐在躺椅上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整个房间，是多么清爽，明朗啊，同外面的阴霾相比，张婆觉得自己是安全的，是明亮的，是快活的。她算着帐，却沉沉地睡了过去。 　
　　 　
　　王太太的儿子回来了，他带着存折，女朋友和满怀的思念之心回来了。原来，他背井离乡，在一家快递公司打工，白天工作，晚上读书，受到老板赏识，当上了值班经理，还有了个漂亮的女朋友。张婆说的是对的。离开给了他一个磨练的机会。王太太捧着一罐醉蟹敲开了居委会办公室的门，准备答谢张婆的开导，却发现里面空荡荡的，长桌，电视，椅子都整整齐齐的摆放放在应该摆放的位置上。 　
　　张婆在哪里？王太太认为这恩情必须得报，想到张婆和302室的老杨关系不错，便找来他。老杨没听完王太太的话就径直往张婆家走去。看到躺在摇椅上的，平静的，没有呼吸的张婆，老杨证实了自己的预感，没有声音地泪如雨下。跟随他来的王太太捂住胸口坐倒在地上。物业的会计也跟着他们来了，只是紧张停车费和她工作的去向，老杨拿起摇椅边的账本，从中拿出钱，严肃地递给会计。 　
　　 　
　　张秀丽漂在空中，老花的眼睛此刻能清晰地看到地面上的事物，他看见了人来人往，看见了她屋内的事，她不舍地朝居民楼看了一眼，却看见了儿时的四合大院，青灰的砖瓦，大大的天井，还有更多，更详细的景面浮现出来。杨一飞，张秀丽和谢红天井中跳皮筋，打弹珠，商量偷瓜的分工和事宜。她听见了他们的欢声笑语，听见了与她同在天上的谢红的呢喃，听见了杨一飞无声的哭泣，她想陪他哭，可魂魄是不会哭的。 　
　　张秀丽记起小学时的蒋老师叫他们写作文时在最后一句要点题，张秀丽已经很久没有写作文了，可这件事她牢牢记住。善始善终，她现在算是么。张秀丽现在无心思量这些，只是急迫地飞向四合大院，拥抱她。 　
　　杨一飞觉得摇椅上的张秀丽在对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