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九年夏天我们在师大的自习室中度过。我发现萝有着可怕的毅力和可怕的劲头,她可以完全屏蔽周围的嘈杂,埋头抠她的几本练习册。我从不知道这样一个勤学刻苦的人怎么会和萝莉这个形象扯上边。她可以在不吃晚饭的情况下,不停歇地在400米一圈的操场上跑5圈。她可以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地驼着背眼睛不离书本半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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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她跑得并不快,成绩也不算突出的好。有时我心里为她鸣不平,当然这是以反思自己的形式进行的。我常常想,如果我有萝半点毅力,我早就年级第一了。
或许萝也是这么想的,我们在同一个班,听着同一节课,做着同样的作业。我们一起去自习室,又同时离开。她又不知比我坚强多少倍。可为什么她被学习搞得精疲力竭,分数却总是仅与我相差那么一点。
开学的第一次月考,她扳回这个局势。闯入她梦寐以求的年级前三十。我的第一个感触大概就是,这是她应得的。
突然间,萝的脸上挂着另外一种奇怪的表情。那种表情十分困扰我,好像我们之间有了什么别扭的事。萝依旧问我化学题,可我不知道回答她还是告诉她我真的不知道哪一个会让她更高兴。
上课的时候我知道她在后方注视着我,她一直都注视着我的每一个举动。语文老师所说的“韬光养晦”是我力争做到的,我知道它可以解决很多我与萝之间的问题,可我并不舒服。
一次我回答了老师的提问“利用长颈漏斗如何检查装置气密性”之后的课间里,萝问我是不是“气密性类型题”学得很通。我真想笑出来,我何曾学过,那种东西不应该是想出来的么。她的眼珠简直要贴在我的后背上,这令我第一次感到非常不爽。
班里的“天才儿童”除了我当然还有别人,别人可就没有那么“韬光养晦”了。占风头的时候很多,每次都让萝非常耿耿于怀。从那以后,我们不再谈论漂亮的水杯、好看的电影。而是变成了某某一定学了什么,某某一定看了某本书,萝也要看那本书,这样萝就可以和某某一样好了。
我为萝找好了许多理由,比如萝实在太热爱分数了。
那时,我已经有些力不从心,走在被她同化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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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给我一种热情,让我觉得她是希望和我呆在一起的。每次我和别人去师大的自习室,我会有些不安,我是不是邀请萝同去,或者起码告诉她一声?
事实证明她对自习室这个东西并不热爱。
因为每次我诚恳地邀请,她都是以各种理由搪塞,比如妈妈带她去买衣服,爸爸带她去公园。尽管她每次都带着奇怪的表情,像是生气,我没有理由不相信,毕竟对于一个纯种萝莉来说,衣服和公园是很重要的东西。
每晚放学的路上萝推着自行车,车筐里塞满了书。她走进北师大东门,声称穿过北师大到另一头会有她坐的公交车。如果我能够仔细地想一想,就不难发现公交车是不允许自行车上去的。事实上,每当我们在天桥岔开,我坐着849回家的同时,她都在骑着车,前往那个她不肯承认去过的地方。
突然有一天,她递给我一封信。她说写了足足三个小时,先打了草稿又誊到信纸上。
“今天我吃到了一颗生虫子的山楂……”她的圆形字体难以辨认,“老师说我们是竞争关系,我觉得以前不是,现在格外是,希望以后不是了……”我读到这里不知道她的用意,她将引我到哪里。“我对你一点也不诚实,心里的小算盘打得满着呢!”她接着罗列出自己不诚实的地方在于哪里。“我受不了我自己了!”所以才会有这一封信。
我觉得难以相信……屏息读完她的“忏悔”,才发现她在做一种选择,一个是成绩,一个是友情,她在其中摇摆不定。我觉得二者根本不矛盾,她把自己放在了一个不存在的两难境地中。那是第一次发觉萝是个复杂纠结而且患得患失的人。
“我们重新来,让我把虫子除掉,山楂还是好的。我们的友谊会细水长流”我眼睛渗出泪来,我只不过是一个每天课间操陪她从教室走到操场的人,不是她应该嫉妒的对象,她更不必为了我们之间她认为存在的友谊而不忍欺骗我。我很感动,因为她觉得友谊是有分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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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和我不同,她似乎觉得友谊是需要修护的,需要大量的沟通,彼此的关心,这些可以通过语言或者礼品或者学习上的帮助来交换。我却觉得好友应让你轻松,与你产生默契,知道你的心思。并且,最重要的,你们的友情与其他一切都无关,从而不会被任何身外的东西所影响。好友们不会互相欺骗,不过互相妒嫉,不会如胶似漆,不会吵吵和和。她们甚至可以存在于遥远的地方,甚至可以几年不通联系。但是每当你在新闻里看到骇人听闻的事情,生活中碰到有趣的经历,你拿起电话,输入的号码永远是同一个人的。很可惜,对于我来说,那样的一个人并不是萝。
那晚我举着信,让我妈读。她很得意,因为她是先知,她在很久以前就警告过我。“成绩好的学生大多都很复杂,你不要太相信任何一个人。我们都是经验之辈,看人是很准的。”我并不放在心上,皱着脸劝她,“妈你放心。萝绝对不是这样的,你看她多天真多可爱。她真的和你说的那种人不一样!”
我从不把我对萝的相信当作愚蠢,我认为她是值得我相信的。可是自从那封信以后,虽然我并不很追究也当作没有发生,但我不得不用立体的眼光看待萝。她承认错误的方式非常可爱,我得承认。她也并不像那些传统的心计重的人那样,她还是有良心的,她还是在乎我的。尽管她还是那个连箱子都提不动的柔弱姑娘,尽管她还喜欢看《阿甘正传》那样纯良的励志电影,尽管她还喜欢华美包装吃品牌巧克力听曹方的歌,她再也不是我所认识的小萝莉。
那个天真善良的形象在我心中逐渐被撕裂,裂纹随时间扩张蔓延。我小心地对待萝,观察她的侧影,犹豫着我究竟是喜欢她多一点还是讨厌她多一点。
我依然在每个课间操陪伴她从教室走到操场。只是我们两个都很少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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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从回忆中找到线索。信件事件之前,班主任找我们谈过一次话。
“你们两个成绩都很好,又是那么好的朋友,初三这一年竞争很激烈,我不希望你们因为这个有什么不愉快。”
“当然不会。”我应着。那是因为萝不及我,根本算不上我的对手。班里其他的“天才儿童”我也从来不放在心上,他们与我不是一个级别的。由于这种及其自恋的特点,我很少嫉贤妒能,也从来都是把竞争这一码事与友谊分得很开。
萝使劲地摇着头,“您放心,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她说的是多么诚恳啊。我听得特别感动。萝有一种能力,无论她说什么,或真或假,她总是能够摆出与之匹配的表情和动作,让你深信不疑。她就像一个可爱小女孩,拿着水果刀,你会相信她是要给你削水果而不是用刀捅你。
然而后来……我越来越无法忍受。常常在上课时萝端着一幅冰冷的面孔,目视前方说“为什么是这样?我听不明白。”于是旁边的我像一个老妈子一样没完没了地解释。“因为饱和的溶液蒸发溶剂之后还是饱和呀……你看,蒸发就像把一份饱和溶液分成两分,一份不动,另一份除去溶剂,溶质就以晶体的形式析出了。而第一份溶液并没有变化,所以还是饱和溶液……”此刻她没有了声响,呈现冷笑状。“你明白了么?”我问她。她依旧冷笑状。再去问,她就不高兴了。最后说了一句“我问老师去。”
我怀疑自己对萝是否过于热情,撞到她的马蹄子上了。但我猜测萝并不是真的希望我回答她的问题,只希望得到一句“我也不会啊。”这样她不会的我也不会,这样我们好像就是同一个水平的。这种想法并不是没有根据,我与萝相处经历的许多事情都证实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