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沈年生第一次觉得梦中是这般痛苦,火海里传来亲人的阵阵呼喊,自己却无能为力。手里的琵琶重如千斤,以往跳跃的音符如今却像是死在了火海里,她突然想,就这样死了也好。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 清晨的第一束阳光正巧穿过破败的庙墙落在苏清寒脸上。苏清寒睁开眼的瞬间,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方,呆了一阵,才想起身边还有一个人。匆忙回头,看到沈年生还好好地睡在那里,才微微舒了口气。
“喂!”苏清寒用剑柄戳戳沈年生,“好着没有?”
沈年生突然醒了,看着苏清寒一如既往没有表情的脸,却是微微笑了出来。“昨天,谢谢你。”她伸手抚上发髻,这才发觉自己的发带已断,长发披肩,她相信自己现在的样子,和过去男子的形象相差甚远。
“沈年生,你还是别出去了,外面可能还有追杀你的人。”苏清寒不自在至极,“等天黑了,我带你去金陵。”
“谢谢。”沈年生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我不会离开这里,我还有事情,你可以走了。”她像换了个人,冷笑着,将头发重新束好,“苏清寒,有些事还是不要说出去的好,否则……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
苏清寒怔住,还没有反应过来,沈年生已经起身,紧紧地搂着琵琶,背挺得很直,仿佛那千山雪中的孤松,绝世而独立。
风将门推开了一道细缝,沈年生伸手推开腐朽的门,街道还是一如既往的干净,雨水的痕迹还未消散。苏清寒一路无语,默默跟在沈年生后边,看她穿过长长的小巷,最后站在沈家门前。
火烧的很干净,沈年生轻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刚才的彷徨全消失不见。手上运劲,只一推,便坏了被火烧过的锁。迟疑许久,沈年生伸出一只脚踏进面目全非的庭院,昨日围困亲人的地方,如今已剩一团焦黑。
虽然她努力忍住哭意,但泪水还是重重砸落。
如果之前跟爹说,自己在游历江湖时学到了一些东西,爹还会赶走自己吗?如果上次她没去金陵,爹还会有理由将她赶出来吗?如果,若果当初不是那般失魂落魄,离家太远,这火还少的起来吗……
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七、
风盘旋过庭院上空,沈年生听见一声细微的呼唤:“姐姐……姐姐……”仓促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小兮站在墙角,一身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小兮?”
小兮哭着跑了过来,抱住沈年生的腰:“姐姐,爹爹要我告诉你,爹爹不怪你插手沈家的事……爹爹还叫我以后就要喊你姐姐。”小兮一哭,将累在脸上的灰汇成了一道一道的纹路。
沈年生心疼地抹去她的眼泪,“小兮,你怎么跑出来的?”
“你走之后,爹爹找到我,将我扔进了静心阁的密室,然后告诉我几句话就走了……然后我也不知道了,外面很热,我就醒了,但我出不来。”小兮越发伤心,“后来……”
一股寒意透过小腹,沈年生吃惊地看着拿着匕首的小兮。小兮突然笑了,抽出匕首,伸手抹去了脸上的妆容,一张成熟女子妩媚的脸出现在沈年生眼前,连个头也长了不少。
苏清寒来不及截下匕首,只有扶住快要倒地的沈年生。
“你把小兮怎么样了!”沈年生脸色苍白。
那女子妩媚地笑笑:“这世上怎么会有小兮这个人?她当然是烧死了。”
她轻轻拍手,昨天未曾交过手的黑衣人陆续出现,女子叹了口气:“真是,这么英俊的哥哥居然要陪姐姐送死,可惜了呢!”
苏清寒没答话,手忙将乱地帮着沈年生止血。
沈年生却笑了:“你怎么还不走,这下我们真的是要死在这里。”苏清寒摇摇头,抽出自己的长剑,守在她身边。剑光凛凛,苏清寒面不改色,微振剑身,声音宛若龙吟。
“你走!”沈年生悄然抱起琵琶,“音杀之术,不分敌我。”
苏清寒笑笑,不答话。
数枚暗器从那女子手中飞出,直取沈年生的琵琶,沈年生想也不想就伸出手去挡,苏清寒快速挑开暗器,不成想暗器已经划伤了沈年生的手。
有毒。沈年生看着伤口处流出的黑血,狠了狠心,从背后偷袭封住苏清寒的武功,她很坦然地面对苏清寒愤怒的眼神,然后摇摇头,不出声,只做出了口型。
“你!”苏清寒还没说完,沈年生索性点了他的穴位,直到他沉沉睡去,沈年生才松了口气。
沈年生又露出往常的笑,手指轻抚,琵琶铮然发音。她饶有兴趣地看着众人后退,又抚了一下琵琶,那妩媚的女子忍不住了,三枚暗器朝着沈年生飞来。微微侧身,暗器划过左肩,留下三道血痕。
“我看你还能弹多久!”那妩媚女子恨恨道。
“那你就看看吧,看我能弹多久。”沈年生笑答,手指并不停歇。一声连着一声,一边弹一边唱着:“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八、
一曲终了,沈年生看着还在苦苦支撑的妩媚女子,“这样,够了么?”艰难地举起苏清寒的剑,站在她身侧,“说吧,是谁要你们干的。”
“木……”声音戛然而止,沈年生含笑看着她脖子上多出来的梅花镖,准备翩翩然转身,却无力跌倒在一旁。木家,她摇摇头,木家早就该死了,一时心慈手软,放了他们一条生路,结果……
算了,怨不得别人,怪只怪自己不够狠心吧。
毒已经发作了,沈年生如苏清寒初见一般勾起嘴角,她已无悔。只是便宜了木家,不过,自此之后他们恐怕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玉面琵琶死,长青木也枯。那些江湖上的朋友,定会完成自己的意愿的。
怎么,晴天居然下雨了?沈年生迷迷糊糊地想,又一滴,这下她感觉到了,这雨还带着温度,想必是泪吧。已经没有力气睁眼去看是谁为自己流泪,感觉身体一寸一寸变冷,最后完全失去知觉。
手松开了扣紧的琵琶弦,重重砸在地上,伤口里的血渗出,染得地面斑斑暗红。苏清寒嘴角挂血,艰难地抱起渐渐死去的沈年生,泪忍了很久,终还是落下。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丫头竟在他心里留下这么深的印记。
我们才相识了几天?苏清寒问自己。似乎是在金陵时就注意到了这个丫头吧,不过当时这还是一个很薄情的少爷。当时自己好像就想和他结交,后来因为妹子的事情,差一点反目成仇。
紧紧地搂住沈年生未寒的尸骨,一动不动,任凭隐藏在暗处的人将剑放在脖子上。那人似乎也是受了音杀的伤,不过情况要比这些躺在地上的好很多。
“怎么,等死了?”他似乎很是得意,“苏家的人也不过如此嘛!”
微不可见的剑光闪过,苏清寒空手夺刃,竟生生折断长剑,他将半截长剑划过那人的喉咙,任凭血溅满身。手上深深的两道剑痕,他自嘲地弯起嘴角,俯身抱起已经死去的沈年生,缓缓走出庭院。
他抬头看一眼装饰一新的木记丝绸店,将沈年生搂得更紧了。一身青衣已经染尽血色,分不清这到底是谁的血。
喜笑颜开的木老板正从门中跨出,看到苏清寒怀里已经死去的沈年生,表情一僵,但很快就被掩饰过去。故作惊讶:“呀!这不是沈家沈少爷嘛!他怎么……”
苏清寒冷笑一声:“我会叫伤了她的人偿命的。”
木老板被他的冷笑震慑住,苏清寒也不再理他,转身离开,不顾及路人好奇的眼神,直到他走出很远,才有人发现。
“哎,那个沈家少爷似乎是个姑娘……”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
众人极力想看清,无奈苏清寒已经走得太远,连背影都模糊不堪。
九、
金陵苏家。
话说苏清寒回去的时候,一身血迹,怀里抱着一个坛子,身后背着一个琵琶。琵琶似乎是从血里泡过,每一根弦都染上了血。任谁问都没有问出那个坛子是谁的,那把琵琶又是来自何方。
唯有苏清羽依稀记得,沈年生有这么一把琵琶,只不过,记忆里的和现实似乎像又似乎不像。
后来,苏清寒掌权苏家,以一种旁人无法想象的手段,彻彻底底地搞垮了已经成为丝绸大户的木家。木家背负了巨额的债务,木老板被逼无奈,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晚上,和妻儿一同投井。
此时,距离沈家惨遭灭门十年。曾经爱慕沈年生的妹子听闻沈家灭门,整整哭了一个月,然现在她已经嫁为人妻,有了两个孩子。
苏清寒终身未娶,有人偷偷溜进他的屋子,他屋子有一块灵牌,上书:
“爱妻苏沈氏之位。”
夜夜梦回,苏清寒都会看到她那日对自己做的口型,她说:“我要你活下去。”
如今,他活了下去,却永远和那个爱笑的丫头分别。
“舅舅!你在想什么啊?”苏清羽的大儿子扯着他的袖子,满脸不高兴,“娘亲生气了,她要打我。舅舅你去劝劝娘亲嘛!”
“好,好,这就去。”苏清寒笑着,牵起孩子小小的手,走出门去。
面对怒气腾腾的妹子,他突然很想笑。当年的沈年生似乎常是笑着的,温温吞吞的性子里透着冰雪聪明。
在回家的路上,他看到一个女子,眉眼间竟与沈年生七分相似。她似乎在找人,身旁有一看起来清秀的男子陪着。
“姑娘,敢问你在找谁?”苏清寒不由自主地问。
女子猝然回头,看见苏清寒,只觉得他很面熟,犹豫了一下,她说:“我来找姐姐,请问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名叫沈年生的女子?”
“你是小兮?”苏清寒问。
小兮和她身边的男子也是吃惊地望向他。苏清寒笑笑,说:“年生已经故去十年了,你们还是回去吧。”
“姐姐死了?”小兮不可置信,“怎么会?爹爹把我和姐姐都赶了出来,我都没死,姐姐怎么会死……你是姐姐的什么人?”
苏清寒没回答,转身离去,不顾身后的追赶。他走的很缓,最后在苏家门口停下,对跟在身后的两人说:“既然二位想听故事,那就进来坐坐吧。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见谅。”
半响,茶微凉。苏清寒没看沈兮通红的眼睛,自顾自笑道:“年生你看,上天待你还不算薄……”他缓缓举起茶杯,饮尽杯中残茶。
他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守了半辈子的事一说出来,心里竟横生寂寞。送走了他们,苏清寒有些累,趴在桌上睡着了。
梦里,沈年生笑着拉住他的手,说:“我们一起走吧。”
他说:“好,等我。”
十、
屋门没有关严,丝丝冷风沿着门缝溜了进来,吹醒了苏清寒。他迷迷糊糊想起,沈兮说,那天沈年生之所以被赶出来,是因为爹提前收到了警告,但是爹为了信誉,还是没那样做。
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他狠心将沈年生赶出去。若没有这些事,将来沈年生必定是沈家的当家。所以自小,他就让沈年生着男装,像个男孩子一般养大,谁知她却和男孩子一般调皮,天天闯祸。
赶走了沈年生,沈老爷有些后悔,便匆匆写了一封信,交给当年还不算大的一个仆人,让他带着沈兮也离开,去找被他赶走的沈年生。
他们找了很久都没找到,直到有一日,那个曾经的两个孩子,现在都已经长大,也知道了沈年生其实是姐姐。
但是……已经找不到了。那封信也送不出去了,沈兮将信交给了苏清寒,也离开了。木家落败,相信是苏清寒做的,但是,沈家已经回不来了。
寻了这么多年,到底还是物是人非。
而她,却连看一眼姐姐灵位的勇气都没有。索性就和身边的人浪迹天涯好了,反正都是无家之人,四海为家。
苏清寒看着信,想了很久还是就着羸弱的烛火烧掉。看着火光跃动,他似乎看见沈年生戏谑的笑,他说:“我们走吧。”
次日,苏清寒被发现死于书房,似乎是无疾而终。苏家哀恸,整整半年,苏家都笼罩在哀伤之中。
十一、
入夜,金陵落下今年第一场薄雪。
苏家祠堂顶上已经被雪覆盖,烛火微晃,可以看清在苏清寒灵位旁,立着他妻子的灵位。世人皆知苏清寒终身未娶,却不知他曾遇见过一位足以让他一辈子难以忘怀的女子。
琵琶弦断,红颜枯骨。
而那曾经守在红颜身边的人,终也是魂归黄土。
秦淮河上的画舫如旧,琵琶声也未曾断绝,但在岸上静听琵琶的人已经不在。所谓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已成旧梦中回环的片段,有关故事的人都已逝去,这梦便散入秦淮河悠悠琵琶声中,袖起琵琶弹,弹不尽离愁,弹得尽青丝。
雪落得安宁,掩住了这一生的悲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