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

　 农历六月了，今年格外早的荷花，该是已经过了盛时，更不要说能经得住这连夜湖面的劲风了。西湖是个太浓艳却不太可靠的地方，它的水并不清澈了——唯一衬托景色的三面的环山，在浓云下也显得如此苍白。台风天气的湖面是有些骇人的，至少俨然像是另一片、至少大上十数倍的太湖了，波涛翻卷是如此汹涌，不再有“白雨跳珠乱入船“的诗意，眼见小船就是要翻覆了。这样的经历不由让我战栗，于是便取消了行程，另谋出游的地方。 　 小 荷 作文网 www.zww.cn

　 那天有谈天的人说起，附近有一片彼岸花开了。即便它有多少名义上的罪责，我依旧欣然起行。没有一朵花理应承担罪孽，恐怕，真正应当替它们担负的，是那些明知美感何处而不去追寻的人罢！ 　

　 生活在一个喜动而不喜静的、每一个人都热爱繁华的城市里，独居的人必然要经历更多矛盾。家门口原本的林荫道变成了八车齐驱的主干，前些日子在清晨还要驱赶松鼠的主妇现在不得不窝在卧室里——开压路机的工人通常醒得和松鼠们一样早，唯一的不同是，他们不能够像那些伶牙俐齿的小生灵那样另谋高就。 　

　 年复一年，我在我小小的居室里过着一样有规律的生活。尤其是在初夏，雨季还没有降临时候，我的案头始终摆满了自己并不喜爱，但却习以为常的书籍。我所居住的地方被两条纵贯的大街夹并，中间的横街都窄小而局促，不加点缀。 　

  这里在十几年前是这个城市里最为宁静的地方。即便是现在，除了那个八车道的梦想之外，这里还是显得是那样冷清：因为没有地铁站，地产经纪人都渐渐厌倦了在电话里喋喋不休这里的居住环境；唯一孜孜不倦的栖居者只有那些已经被烟尘染灰了绒毛的松鼠们——无论住家更新了多少次，它们都是每天清晨的第一个问候者。他们会顺手牵羊一些摆在窗口的栗子蛋糕，但是每一次的来访仍然都是毫无恶意的。只是到最近这些日子，他们的活动才有所减少，也许是霪雨绵绵的缘故，梅雨季与周边的台风天气连在一起，潮湿让它们都生出了倦意。 　

　　这时候，不出门是找不到做伴的人的。长居家中带给我的只有丝丝的寒意。对面的楼房使得眺望窗外的感觉宛如对着一面镜子：人与人的生活方式实在是太相近了！周围那些毫无关联的人，每天同我几乎同时起床，打开灯；同时工作，笔记本电脑里搜寻到的无线讯号交错地发出撩人的提示声；以至于晚上，我甚至可以在一模一样的窗口里看到人们和我用一样的速率在跑步机上锻炼。 　

　 然而，整间小区中却没有多少与我真正熟识的人。孤独并不体现在行为上的寂寞，却如影相随：这种与宁静如此接近却始终不可触及宁静的生活，比瓦尔登湖畔的梭罗所经历的那一种要繁复得多：幽居在城市之外对于一个生活在清贫的自我中年轻人来说，不过是心灵的寄予。可是我确是一个如此执拗的人啊！知道我自己所向往的方向在那里，我便也会快乐地向着那个方向前行。那种命中熟知的气息来临时，我只要听从自己心中的意愿，便可以安然地抵达那种庇佑下的平静。 　

　 于是，我选择走向这片幸而不太遥远的森林。 　

　 我更熟识的恰恰是林间草木，是我所习惯的脚下的植被带。是开满周围树林的彼岸花，纯白的那种，覆盖我记忆中那片夏天的草地——几场雨就够了。园丁的小花车满载着新鲜的藤萝，它们在百花深处舒展开来，在雨季之后的彼岸花里微笑：在这样一个不怎么平静的城市里，它们的安宁更像是一种肆意的妖娆，一种勾起我内心深处悸动的东西。 　

　 杭州本是这个国家最富裕的五座城市之一，它的经济收入多半来自于旅游业，可是这片小小的草地却被那些来去匆匆的人们彻底地遗忘了。 　

　 这样一个无名的地方让人动容：这个城市里几乎所有的名胜都拥有名字和曾经骄傲的所有者，即便是艳极一时的青楼女子都能够在湖畔拥有一间漂亮的亭子用以纪念——所有五花八门的名人占领了几乎整个城市，长堤用地方官的名字命名；革命党人的埋骨处可以同帝王的行宫相映；两个拥有同样姓氏，实际却八竿子打不着的名士可以通过相依而建的雅墅而攀上亲缘。真是一座在每个人眼中都可爱得起来的城市呵！可是，惟独这里清宁的：也许是因为它是如此短暂吧，它并没有招惹太多把妆化得过分浓烈的本地新娘，却也由此保留了这种少女般的纯静和隐士般的淡然。 　

　　桃花诗里的那个书生，假若闻知了少女的姓名，也许他的思念就不会产生因隐秘而生的那种美感。宁静中多生出美感是因为排拒了多余的欲望，也正是这个道理。 　

　 我喜欢宁静而纯粹的思想，而它们，也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萌发的——抑或，我也要感激更多人的这种暂时的麻木与遗忘，许我一个清宁的下午，在这片忘我的芬芳中行进。也许，是时候让人们忘记所有被灌输的“怎么思想”的教条，而思考我们“为什么思想”，我们心灵渴望的地方在哪里了——因为，每个人都不能确保自己一生对任何一个“别人”的虔诚。我们只能（虽然也不是轻而易举地）虔诚于我们自己，正如我虔诚于这个自然所营造的神迹那样。 　

　 十数年城市的生活或许已经否认了宁静生活在我生命中永恒的可能。多数时候我只能用低音长笛和桌边笨拙的盆景来模拟这种宁静，自欺地把自己当作一个生存在莽莽红尘中的隐匿之人——倘若没有这场急雨，也许，我就真的无法如此贴近它真正的面目。对于一个没有太多世俗追求的人来讲，更准确地说是对一个单纯的生活者来说，指引安宁的方向，即便坎坷，即便如隐若现，都依旧是美丽的。 　

　 中国人陶潜的一生，是一个执拗隐士对安宁的追求，即便这种追求对他本身来说都是代价深重的——每个诗人，一定都生活在自己的空虚里。诗的本质并不是现实，而是美，凶险的美，无稽的美，扭曲的美，凋零的美；陶潜有自己的幸福，却也有隐于内心与尘世的那一种距离。美国人梭罗的一生，是一个执拗美学主义者对快乐的定义，即便这种美感最后被踏破铁鞋的追逐者所崇拜，它的意义却绝对不是文字之美所能够永恒的。 　

　 真正的禅意，在于由短暂窥见长久的魅力。 　

　 西方研究中国多从儒学入手。可是儒生是不懂得生活的，他们可以高尚，可以隐逸，可是他们总是为意识的永恒而死；然而花期不长的彼岸花，却懂得意识实际只有在萌发的时候便掐断才会引来无期的追念。巧的是，我探访它们的第二天晚上，一阵风雨又将它们携离：我短暂的、在它们身边所获得的教诲，竟然由此成为了假期中的一个吊诡。 　

　 想起一句话：一枝、一叶、一世界。彼岸花让我有了暂时的隐匿，却因此保留了我对隐居美丽的无限的思念——多少天以后，一位看到电视台报道的朋友，在去那片草地之后向我抱怨：花被疾风摧毁，它们死亡在妖艳的传说中，没有人再能看见它们魅惑的影子。可是我知道，我曾看见过它们的美丽。 　

　　我终于可以说，我曾为了一个秘题，隐藏在这个世间。我看到的所有繁复背后的美丽的东西，都将在我以后咆哮般的生活中涌现出感动的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