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说月,快醒醒!该起来啦!起来了……”
姐姐的催促声不合时宜的出现在了梦境里。我下意识选择了无视,把身上那块又薄又破的布裹得更紧。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 “……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再不起来我们就赶不上……”
什么嘛。不用睁眼我也知道周围还是一团漆黑。
她的声音已经像透明的幽灵一般掠过去了,又是片刻的寂静。然而凌晨的丝丝寒气,却透过身上盖着的东西,渐渐涌入我的四肢百骸;周遭这个在海风中颤抖的小屋,反复冗长的“格吱吱——”的声响,蹂躏着我的耳朵。
睡意在全线溃退,未完的好梦愈加的难以捉摸,好像海浪连续拍击下已经失去了模样的沙堡。我打算作最后的抵抗,抱紧了“被子”——虽然它对于寒冷这个入侵者几乎是大门洞开。
“……这次跟村民们一起出海,不是月你一直期待的吗?” 姐姐的声音,依旧很温柔。
出海。我心里打个激灵,突然醒了一大半。今天……已经到了吗。
略微睁开酸涩的眼睛,可视线里还是只有一团黑暗。
不过,破旧的板门哐啷一声被向外推开了。暗红色的霞光从打开的门口徐徐展开,照进我们的小木屋;一股夹杂着鱼干腥味的晨风扑面而至。我睁大了双眼。
门里面站着的那个纤弱的女孩的身子,在暗红色的框框里留下了一个难以忘怀的剪影。
模糊的空影。
我和我的姐姐美津,是一个普通渔家的女孩。
当你们知道我们的家境,或许认为我们并不普通。确实,我们的父亲母亲大人在几年前一次海难中离开了我们,永远留在了那片连我们的思绪都够不到的,远远的、深深的海底。确实,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家里头除了一条小舟和少许渔具几乎什么都没有,大部分家当都是捡来的。
但,这样的家庭在我们渔民中间确实并不算罕见。父亲在遇难之前曾对我俩说过,渔民是从广阔的大海中不断索取着的人们,所以他们须世世代代以身献祭。
这是父亲母亲对于他们自己普普通通一辈子的诠释,他们也最终沿着这条路走到了终点。
我们姐妹俩,和其他尚还活着的贫苦的渔民们一样,我们的皮肤在毫无遮挡的烈阳底下变得焦黄而粗糙,性格上也渐渐坚忍而寡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任由那海风和海浪雕琢着躯体,任由庸庸碌碌的生命在岁月中萎缩。
但我们依旧要活下去。为了互相彼此而活下去。
我心里面清楚,这次能坐上村子里有名的渔商的大船一道出海打-渔,是姐姐一个人拼命争取的结果。是姐姐她连日连夜恳求村里的熟人说情,人家才同意让我们两个身体羸弱的姐妹随船帮忙。如果最后收成不错,我们还可以分到一部分——足够我们几个月的口粮了。
也难怪姐姐会为了这个机会不要命的跑东跑西。近海的鱼类已经在几代村民的打捞下越来越少,村里已经有颇具远见的渔民徙居它地,眼看着不久举村也要外出逃荒。我们姐妹平时能够打到的鱼仅够维持生命,这次若能满载而归,我们几个月的粮食又不用愁了。在那往后,是否要经过艰难跋涉移居别的地方,我们还没考虑到。
但是我不想离开这个村子,我们的父母辛苦了一辈子的地方。姐姐也是。
-分割sama-
“哇——这地方离我们的家好远~~” 我兴奋的向远方眺望着,却怎么也看不到岸边了。
一连两天,我在船上跟着姐姐搬运小舟和杂物,累得不行,到了晚上躺上晃晃荡荡又湿又凉的床铺上也能立刻坠入梦乡。面对我溢于言表的悔意和抱怨,姐姐没有办法,只能不断安慰我。好在今天天气相当不错,海面显得风平浪静,我们又获得了难得的闲工夫。眼前开阔平和的景色,足够让几日来的所有烦恼全都一扫而光。
渔船的背后,张起了一张大网。我想象着那渔网拖上来时会有多少雪白雪白的鱼活蹦乱跳。而当我还在出神的左顾右盼,姐姐却把我拉住,把一柄鱼叉塞到了我手里。这是我们的父亲留下的,滑溜溜的木柄微微有些弯曲、叉尖已略显圆钝的鱼叉,这次出海也带在我们身边。
“有活干了。”她拍拍我的肩膀。
在底下的网中,看起来是缠住了一个大家伙。这条大鱼使劲的挣扎撕咬,弄不好就搞个鱼死网破,必须先给它狠狠来一下。姐姐为了多揽些活计,也是想让我近距离的体验一下从未涉足过的远海,就向其他人主动请求完成这个工作。我们水性很好,对象又是陷于网中的一条鱼,完全没有为此事有任何担心的必要。
我们坐着其他村民放下去的小船,来到了海面上。我迫不及待的伸手舀了一把海水。这里的海是温暖的,柔和的,叮咚水声好似幼小生灵的呢喃。但工作要紧,我们仅能容纳两三人的小舟缓缓滑向船尾。
这还真是个大个儿,挣扎激荡的水花撼动着我们脚下的木船,几乎难以立足。船头看热闹的渔夫们发出轻佻的笑声。
“是你来还是我来?”姐姐说着。
“才不让你来呢。”我怎么也不愿交出手里的鱼叉,奋力挺高过头——
这时候,大船上另一侧突然传来水手的喊叫。我手头的鱼叉下意识的停在了半空,惊诧的听见上面的叫喊已经渐渐连成一片,透露着深深的恐惧。我只隐约分辨出几句。
“是海怪啊——”“向这边来了!”眼前,被困住的大鱼却逐渐停止了挣扎。我感觉姐姐拉回我高举的手臂,扶我坐倒在船底。
她开始往回划船,向着吊钩的方向,黑漆漆的眼眸里充满了焦急和惊惶。我们的船被大船挡住了视线,我根本不知道那一侧的海上发生了什么事。
“快!起锚!快点!”船上的喊叫还在继续,甲板上脚步凌乱。姐姐也一时不停的划过去,终于她停下来,向上面大喊:“快把我们拉上去啊!”
船舷上没有一个水手应答,只有依然匆忙的脚步,以及呼喊。我们的小舟依然在原地荡漾,周围的海波逐渐上下起伏起来,幅度越来越大。
“快点啊!……求求你们了!……”姐姐已经是略带哭腔这么喊着。
应答我们的只有船头那边海水哗啦的一声,以及随后甲板上巨锚坠地咚的一声巨响。然后,船体缓缓移动了。我和姐姐拼命想抓住船体上的突出物,可是航行了许久的船是这么滑。
姐姐重新操起了木桨,拼命想跟上大船。我再也忍耐不住。“为什么他们要走?那边有什么……”
大船的那边一声巨响,我大叫一声趴倒在船里。大船随着海面一起,猛烈的跳动起来,左摇右摆,像是巨大的不倒娃娃。我们在波涛里也是无法控制小舟的行动,若非刚才扑倒,恐怕已经被甩出船帮以外。
“姐姐!这……这是怎么了……”我浑身已经被飞溅的浪花打的透湿,心被莫名的恐惧攫住了。大船又是一震,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我们小船附近扑通扑通跌入水中。我不敢抬头去看。
一只手轻柔的抚摸着我的头,捋开了我披散在面前的头发。姐姐的脸庞出现在面前咫尺之遥的地方,她在强忍着泪花。
“月,我们……一定要活下去……你一定要记住……”
她背后撞击的响声震耳欲聋。我看到明媚的阳光下面,大船硕大的船体无可挽回的向我们这边翻倒过来。船上各种杂物和人体纷飞各处,其中那只大锚咕咚咚的顺着倾斜的甲板滑过来,越过船帮,拍向我们的小舟。
“姐姐!”她回过头去看。这是我最后看到的。
然后便是水花。木板的碎片。青蓝色的海水。
“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姐姐的话还在我的耳边萦绕,使我几乎产生一个错觉,她还在我的身边,亲口对着我说出这句话。
幸运的是,我没有被那巨大的铁块砸中,甚至几乎没有受伤。是姐姐最后把我推出了巨锚坠落的区域。
我在青蓝色的海水中挣扎着,隐隐看到原本澄澈的海水里,现在充斥了各种东西的碎片,随着激烈的波涛来回翻滚。更骇人的是有些海水已经染成了鲜红,正如烟雾般缓缓飘散。
气息渐紧。我半用手划、半是随着洋流,向亮出奋力游过去。待我的脑袋钻出水面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原来坠落的海面在哪边。
只见碧波万顷,平静的海面上一如既往。此外看不见其他一个人。
“姐姐!?”
颤抖的声音在广袤无垠的空间里,显得无限渺小。
晚些时候,一些随波而来的碎木板追上了我的行踪,也挽救了已经筋疲力尽的我。
当我爬上一块足以伏在上面的木板时,我发现自己僵硬的左手竟然还抓着那根鱼叉。现在是我唯一拥有的东西了。
我已经没有力气再游,甚至没有力气再想刚才发生的一切。大海片刻之前明明还是如此的温柔,可瞬间就吞没了所有的村民。以及我的一切。
极远方的海面几乎如一面平镜。没有边缘的镜子。
倾翻的船体,巨大的锚,姐姐的呼喊,村人的冷漠与惊叫,在我眼前耳边不断重现。在逐渐黑下去的天色里,一如鬼魅般纷至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