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墙壁会说话[下]

　　叶安迷再次出现，已经是大半年之后。 　

　  那是天气冷得要命，可她仍然穿着短短的裙子。她仍然用左手抽烟，金灿灿的镯子很是晃眼。在抽完第五根烟之后，她用命令的口气对我说：“林依箬，马上跟苏维欧分手。”

　　我努力的忍住咳嗽，用坚定的语气说，“不。”

　　叶安迷揪住我的领子，把整张脸都凑到了我的面前，她咬着牙问：“为什么？”

　　我狠狠的推开了叶安迷，大声说，因为我喜欢他，我爱他，我要永远和他在一起。

　　“啪——”很清脆响亮的一个耳光，我什么中最重要，同时也是最痛恨的人——叶安迷，她狠狠的扇了我一耳光。她曾说过要保护我不被伤害，她曾说过要陪着我让我不再孤单。但是现在，她用自己的手，打了我。我用力咬着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感觉心脏被撕扯得痛不欲生。

　　你必须和他分手，如果你不答应，我就去杀了他。

　　叶安迷睁大两只充满血丝的眼睛，恶狠狠的看着我。你知道，我既然说的出，就一定做得到。

　　“不——”我抱着头尖叫。“叶安迷！求求你，放过我，放过苏维欧。”

　　叶安迷低着头，颤抖的手又点燃了一支烟，她说：“这都是命。”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而我现在，就算睡在桃木姐姐的木梳店，也还是一样失眠，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我喃喃的开口：“我一定忘记了什么事，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桃木姐姐轻轻摸了我的额头，她说，有些事情是会被大脑自动遗忘的，如果没有特别强烈的刺激，已经不会再出来。所以。顺其自然吧。然后轻轻哼起了一首很老很老的歌谣。我就在这歌谣声中安稳的睡了。

　　但还是有人来吵醒了我。

　　苏维欧摇了我半天，才把我从深深的梦境里惊醒。他定定的看着我，叶安迷是不是回来了。我害怕的点点头，然后说：“对。”

　　他还是看着我。“如果你以后都不去见她，我会永远爱你，永远。”

　　我有些茫然，无措。

　　为什么大家都要逼迫。

　　而又为什么，大家都用条件交换我。

　　后来我真的再也没有见过叶安迷，即使她想方设法的来找我，我也会避而不见。而且，我还很会记仇，总是是不是觉得自己的脸颊还在隐隐作痛。桃木姐姐却说，还会恨，就说明还在意。

　　可更为重要的是，苏维欧给我的温暖和爱，让我忘记了一切，我像一个濒临死亡的溺水者，死死的抓住苏维欧这块浮木，生怕一个不小心，我又会再次坠入水中。

　　一直到叶安迷再次给我打电话，她用脆弱的声音乞求般的说，亲爱的林依箬，如果你再不来见我最后一面，我会死不瞑目。

　　听到这些，从未有过的害怕和恐惧向我袭来，不好的预感让我浑身颤抖。

　　这是叶安迷第六次堕胎，不是在医院的手术台上，而是在家里的浴缸里自己解决。

　　当我赶到医院，看到叶安迷那张苍白无助的脸，我终于忍不住抱着她大哭起来。她揉了揉我的头发，无力的说：“我就知道，如果不是我要死了，你一定还是那么狠心的不来看我。”泪水不停的往下流，在雪白的被子上留下了好大一片湿啧。受伤的人反而在安抚着看望的人，叶安迷轻轻抚摸着我的背，渐渐安静的闭上了眼睛……　　

　　 我一个人又去了那堵黑墙，发现又新增了很多之前未见的秘密。比如黑墙左边的最小角，有几行小小的字

　　“16岁那年，我被人侮辱，他毁了我的一切。

　　 所以后来，我用力的捅了他好几刀。

　　 我以为这样，就能弥补我的失去。

　　 但我不知道，越是想弥补，反而越是失去。”

 　　我当然认得那个字迹，是我最亲爱的叶安迷写的。我的泪水又止不住了，哗啦啦的仿佛要流尽体内所有的水。

　　 最最痛苦的事情，都已经遗忘了吧。

　　 或许说记得的，还不够痛苦……　　 

　　其实我一直很恨叶安迷。正如我前面所说，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同时也是我最痛恨的人。我甚至还附在她的耳边，对她说过，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你死了，那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那时的我残忍又痛苦，而她，只是淡淡的笑了。

　　 现在这一天似乎真的要来临，我才发觉，我不能失去她，就好像不能失去我自己。虽然也曾有很多年，我们完全失去联系，失去焦点，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但我们似乎仍然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从此便不再孤单，不再痛苦。

　　 直到我身边出现了新的守护者——苏维欧，我首先背弃了我们的羁绊。

　　 我不得不承认的是，叶安迷说得一点儿都没错。他和我们不是一类人，不适合我。但我怎么能舍得放下，那最好的温暖。

　　 其实叶安迷有过再次倔强的提到了苏维欧，她用微弱却坚定的声音说：“林箬依，你不能跟苏维欧在一起。”因为，他是欧黎声的儿子。

　　 我的脑子开始嗡嗡响，浑身的血液都开始逆行。我不认识这个人。

　　 叶安迷还在继续述说，我离开的这些时间，都在调查苏维欧。他换了名字，抹了过去，回到这座诚实。他一定是想调查他父亲失踪的真相。

　　 我开始想念苏维欧。

　　 那个温柔得像热开水一样的少年，他曾紧紧的握过我的手，他曾轻轻的吻过我的额。

　　 “啪嗒……啪嗒。”血液是浓稠的红色，洗手池却是刺眼的白色。两者泾渭分明，让我晕眩。我是用爸爸送给我的那把刻刀割腕，那把刀跟我在一起了很多年，即使它脏了，旧了，我也从未有过丢弃它的想法。

　　 死亡真的是一件美妙的事情，你看，血液顺着我银色的镯子，流得多么欢畅。

　　 我那只银色的镯子原本是两只，一只金色，一只银色，套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一个镯子。它们被主人拆开，然后银色那只套在了我的手上。它们的主人还告诉我，我们都是死了之后要下地狱的人，所以，这是我们一生的羁绊。

　　 可惜我最终也没有死成，苏维欧再次爬进我的窗子，把我及时送进了医院。

　　 我一醒来就用力扯掉了输液管，挣扎着起床。苏维欧大声冲我吼。我仍激动得无法自抑，死死的抓住苏维欧：“掐死我，让我死在你的手里！”苏维欧反手就给了我一巴掌，打得我好生疼，他说：“叶安迷已经死了，你给我好好活着。”

　　 我无力的坐在床上，失声痛哭。

　　 你知道吗，杀过人的人，就再也无法露出真心的微笑了。苏维欧握住我的肩膀，温柔的说：“林箬依，请你告诉我，我爸爸到底是怎么死的。”

　　 苏维欧的爸爸叫欧黎声，是一个十足的坏人。他勾引过我的妈妈，他残害过我的叶安迷，他是一切罪恶的源头。11岁那年，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虽然父母的婚姻已经开始破裂，我却还总是抱着绕幸的希望。

　　 那天晚上，已经半夜十二点，我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爸爸要专心雕刻，把我从工作室里赶了出来。我打电话给妈妈，她说她有事，让我自己回家。

　　 “我害怕——，”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电话就啪的一声挂断了。

　　 一路上战战兢兢，快到家门的时候，我遇到了欧黎声。他喝醉了酒，两只眼睛冒着绿色的光。我被他推倒在地，狠狠的摔在硬邦邦的地上。胆小无助的我，害怕的快要死掉。愤恨和羞辱充斥了一切，我顺手摸到了爸爸送我的刻刀。

　　 爸爸妈妈，我恨你们。

　　 欧黎声倒下了，我这才发现，我的面前还站着另一个女孩，她的手里，也紧紧地攥着一把锋利的刀。她似乎并没有看到我，发疯一般的冲过来，对着欧黎声又捅了好几刀。她是另一个受害者，侮辱时间发生在前几天。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叶安迷。在我反应过来之后，害怕得只知道大哭不止，白色的衬衣上都是鲜红的血。但她却冷静得吓人。她用一个大大的黑色塑料袋装了欧黎声的尸体，然后把他扔进了大海。

　　 最后，叶安迷取下银色的镯子圈在我的手腕上，她说，这是我们一生的羁绊。

　　 桃木姐姐说得很对，真正的痛苦是扎根在心里不能对人言的，想都不能想。

　　 我一直哭，哭的声嘶力竭，晕过去了好几次。苏维欧也仿佛失了神，只是不停的喃喃自语，我没想到，他是这样。这个说过要永远爱我的男孩，他还是丢下了我，冲出了医院。然后死在了疾驰而来的大卡车下。

　　 原来苏维欧的妈妈，是一个善良温柔的女人，她的名字叫苏，她爱欧黎声超过一切。在欧黎声彻底失踪之后，她也郁郁而终。苏维欧——本意便是苏，为，欧。苏维欧卖掉了自己的好几项发明，下决心回到小城，查明父亲失踪的真相。他甚至想出了一个奇特的办法，制作了一台自动贩售奶茶的机器，开了一家奶茶店，刷了一面黑色的墙。他相信，总有人知道父亲失踪的秘密，也总有人想把秘密说出来。至于墙对面的那颗白杨树上，则装着一个小小的监视器。

　　 苏维欧说，我无意探究人性的丑恶，但我最终为了私语，获知太多。

　　 后来，苏维欧成功的接近了他爸爸情人的女儿林箬伊。看到了她的彷徨和挣扎，以及在黑墙上写下的那个秘密。当他用红色的笔画下那个笑脸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已经动了真心。他开始害怕知道真相，甚至已经在心底认定，是叶安迷害死了自己的爸爸。于是他威胁我，让我永远不再见她。

　　 一切都已完结，我就是那个杀人凶手。我杀过欧黎声，又害死了叶安迷和苏维欧。

　　 但桃木姐姐摇了摇头，她说：“箬依，我是那个案件的唯一目击证人。欧黎声并不是你杀死的，你的刀只斜斜插入了他的肚子，一个11岁小女孩的力量，杀不死一个40岁的男人。叶安迷才是真正的凶手，她用一把又长又锋利的尖刀，插入了欧黎声的心脏。”

　　 桃木姐姐是爸爸的学生，在我看到她送我的那支蝴蝶釵的时候就知道了，细腻华丽的雕工，只有我爸爸教出的学生才雕得出来。

　　 她说她对爸爸倾慕已久，甚至大胆告白。但爸爸拒绝了她，他说因为他已经有了最爱的妻子和女儿。那一天桃木姐姐正打算去我家，却不小心看到了杀人的第一现场。她没有向任何人泄露这个秘密，却从此开始照顾我这个饱受伤痛的小丫头。

　　 又到农历柒月十四，我终于满了十八岁。那一天我收到了叶安迷生前给我寄的礼物，又是一把崭新的刻刀。刻刀下面还有一封信、

　　“我最亲爱的林箬依，18岁生日快乐。

　　请相信我，你没有杀过人，真正杀死欧黎声的凶手是我，迟早有一天，我会用一命来偿一命。而你，只需要好好的活着，然后幸福又快乐。

    我还要对你说对不起，在你最美好的11岁，我让你堕入了黑暗。那时的我多么孤单寂寞，只希望有人能陪着我。所以我用手铐的的镯子，套住了你剩下的人生。

　　生日礼物依然是刻刀。我希望你不再用它去伤害别人，而是用它雕刻人生。你看，我们的人生都是这样，一刀下去，刻出什么来就是什么。举手无悔。

　　最后，请原谅我的自私，也请原谅我的离去。

　　　　　　　　　　　　　　　　　　　　　　　　——最爱你的叶安迷”

　　 又到雨季，我从此只能一个人听风看海，然后闻着海风咸湿的味道，想念着苏维欧和叶安迷。秘密的黑墙再也没有奶茶送出，我却在上面写下了我最后一个秘密：

　　“我的生日是柒月十四，农历鬼节。

　　忆起小时候妈妈带我算命，算命先生掐指冥想。

　  他说，这孩子命中带煞，繁华过后，恐将孤独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