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无处不在
——与中学生谈写作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 曹文轩
不要总怀疑自己没有生活。你怎么能说你没有生活呢？你吃饭吗？你睡觉吗？你看见过冬天天空下飞过的鸦群吗？你见过下雨前的蚂蚁在匆匆搭桥吗？你对你同桌的好分数嫉妒过吗？你被别人误解过吗？……你既然是个大活人，且又是一个天生受动不肯安分的少年，就一不定期会有生活。你没发现你就在生活之中吗？
20世纪六攻十年代，在你们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中国曾经有过一个思想：作家心须离开自己的家，到工厂、农村、部队去深入生活；如果没有去，就肯定断了生活之源泉，就再也不可能写东西了。这种糟糕的理论搞得人心惶惶，都怀疑自己是否还有生活，是否还可以进行文学创作。那时的作家都很老实，于是很真诚地提着一只缠了一条毛巾的小包，在上衣口里插一把牙刷，纷纷地与工家“结合”去了。他们一年又一年地呆大气层谓的“生活的海洋”之中。然而一年又一年过去之后，他们什么像样一点的东西也没有写出来。现在再回过头去看他们那时的文字，都让人感到害臊。这段时期的文学史竟显得那么的苍白。“文革”十年，几乎任何作家再也不能写自己的生活了，出来的一些作品，滑稽可笑，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中国当代文学，竟有十年荒漠时期。
这种愚蠢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它把一个无比广阔的生活领域，缩小到工人、农民、军人的生活——只有工人、农民、军人的生活才叫生活。它把作家从自己熟悉的生活撵了出去，强迫他们到陌生的生活中去寻找创作的灵感和素材。
难道教授的生活就不是生活吗？难道卖油煎包子的生活就不是生活吗？难道你的教师在讲台上说得口燥舌干就不是生活吗？难道你走在下雨严厉打击路上滑了一个仰面朝天而引得路人捧腹大笑就不是生活吗？处处有生活，生活无处不在，生活自然也在你身边。
那个愚蠢的年代已经过去，但“有没有生活”的疑虑，还存在于你的教师和你的父母他们这些人的大脑里，并且不时地冒出这个古怪的念头来，还朝你投去疑虑的目光。当你的作文被老师打了一个3分之后，他们会说：“这孩子没生活。”在这种情况下，你可千万不要心虚，应大声地对他们嚷嚷：谁没有生活？我会玩玻璃球，我会用面筋粘知了，我会捉弄我的邻桌，我还会打架，我甚至挪用了爸爸裤兜里的钱，你们怎么敢说我没有生活？
当然，你还是会说：不，我确实觉得没有什么好写的。
你说的可能也是实话。既然我已一口咬定了你有你自己的生活，可是你为什么又觉得你没有什么好写的呢？
造成这种怪事的原因之一是：你不知道应该写的究竟是些什么。换句话说：你老想写一些不该写的东西。
如此而已状况，其责任也许不在你自己。在写你文这件事上，中国的少年缺少足够的自我意识和自主权利，你们预先（能过社会、学校和家庭）被灌注了种种不利于发现自己生活的思想。一套机械的、僵硬的、幼稚的、教条的、程式化的、抹杀什性的写作文的纲领与方式，迫使你们将自己的身扭转过去背对自己那份熟悉的生活，而睁大眼睛，根据几条空洞的思想去寻觅一些所谓崇高的、高尚的、伟大的、光辉的人和事。我曾看到一所小学校为六年级学生考初中而猜测的作文题，数目竟多达50个。但能让孩子走向自己的生活写自己熟悉的人和事的题目也就三四个，大量的题目都是迫使孩子走出自己而走向陌笺、一片空无的世界。
写作文自然要讲“立意”，但究竟要立什么意呢？难道就是那些虚幻和任意拔同的思想和观点了吗？你一入了这个道（你不知不觉地就会入了这个道），就很快陷入了空白状态，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草包，是个废物：肚子里竟然没有一个人，一个故事，像只空罐儿。于是，你就使劲压挤，压挤了半天，也没有把一面纸写满。无奈之下，你就把早先在脑子里储存好了的落套的、毫无生气和趣味的东西写了下来。
说起来，你们似乎有点不地幸，小小年纪，就思维定向，被几条观念牵引和束缚，把偌碱个就春色身边流动不息的世界丢失了，而限制在一条狭窄的、荒凉的思维轨道上。
还是让我来说一些历史的教训吧，这对你们有好处。它会让你震惊、明理，从而生出警觉和摆脱桎梏的念头，以保存住高贵的天性、新鲜的感觉、潇洒活泼的思想——
我要说的还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那些作家。他们在思想上失去了自由。他们被带有行政性的政治概念框住了自己的大脑和心灵。他们迷失了。他们如同得了遗忘症，从前那些复杂的人生经验、精彩绝伦的生活故事统统淹没了，只剩下一些干巴巴的观念——他们不得不根据这些观念去进行所谓的文学创作，这简直是太困难了。他们甚至被组织起来，集合起来，共同奋斗，然而一个有许多一幅所谓的画，它是根据某一个教条被造出来的，制造神经质竟然还是一些受过美术学院高等教育的美术家们。依我看，那幅画毫无艺术价值可言，想像力平庸到使人落泪的程度。几年以前，我在包干制朋友家又看到了一幅画，那是朋友的七岁的小女儿信手涂鸦。那天真纯洁的思想，那无拘无束的浪漫想像，那是近乎现代派的平涂的鲜艳色块，令人惊叹不已！这幅画能让那些画家们害臊得无地自容。
20世纪70年代末，这些作家和画家站在仍带几分寒意的春风里，觉得自己的肉体与灵魂皆得了一场重病，很是虚弱。他们发现，从前的自己深中魔法。望着新生代吮吸了新鲜的知识，有了力量，从他们身边神气活现地走向前去时，他们为自己的严惩不怠感到无比惋惜。他们其中的一些人，也许是由于天性中有太多不屈不挠的成分，也许是作为物质的脑细胞依然活跃，开始地向自己发动的猛烈战斗。他们做梦都想着自己要脱胎换骨。他们毫不保守地去迎接新思想，毫不留情地驱赶自己记忆中的庸俗思想。他们终于打败了自己，终于知道了自己的生活所在，开始了真正的艺术创造。然而是，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却由于种种原因，未能转变自己的思想，便永远地留在了昨天的大门里，永远也不可能再发元素周期自己的那份生活了。当这个社会再也不要那种生硬的、编造的、没有生活依据的“艺术品”时，他们向乎成了失业者。
回首看，不寒而栗。
还好，你们现在的情况比起他们那时的情况有了天壤之别。然而，你们似乎还是未能达到能便你们的想像力、创造力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的境地。你们四周的环境还不算特别好。中小学不太理想也不太完善的语文教育和作文指导，对写文章很有在行却拼命“深刻”的父母指手画脚以及你处处听到那些说教，都在妨碍着你去发现真正的生活。
你想写好作文甚至想当作家是吗？那么，你得万分小心，你得牢牢记住那些作家的教训。他们老了，也就算了。但你们才十几岁，对吗？十几岁，好光景！
如果人家提着一个什么高深的“境界”硬要你进放，如果人家硬要你背弃自己的生活，你可怎么办？凭你现在的地位，你的作文就要守蛋，你甚至一辈子写不好文章。岂不急煞你了？那么，你就得学点“狡猾”，耍一点小聪明了。你要认真对付人家，但同时要在心里不停地呆嘱自己：文章不是这样写的，文章不是这样写的……你只好委屈一下自己，写你并不爱的XXX，写你并没有见过的XXX，写你不曾做过的XXX。不是说你不扣题吗？你就氢题目在文章里多出现几次。不是说你主题不明确不深刻吗？你就在结尾里专门来一小段“点题”的文字，把那个所谓垢高度打上去。这叫以荒诞对会荒诞。记住，保持住自己那份纯正的品质和那份上帝赐予你的神圣而优美的感觉，这才是最要坚垢。有空时，你再认真地写你自己的作文。不要紧的，等你长大了时，一切都会好起来：一、你有了争辩的权利和力量；二、你的境况也会与从前不太一样，真正懂得文章的人也会多起来。
也许朝令夕改瞧不上自己的生活，说：“这些东西没有什么意义。”
那么，现在我们就来谈这所谓垢“意义”。
事情有无意义，并不在于事情大小。可能还有这样垢情况发生：那些大事情恰恰无太大意义，而那些小事情却含最很大的意义；无意义中有意义，有意义中无意义。
你顶着狂风暴雨给你的老师雨伞（这雨伞当然是要送的），不就含最一个“师生情”的意义吗？然后，你坐下来再写一篇关于秋日落叶的作文。你可能觉得后者与前者在分量上下不可相提并论。不对，你就没有发现后者含着“生命与死亡”“生命是一个过程”“死亡也是一种美”等很有哲学意味的命题吗？何以见得那片落叶就比你那把雨伞（情节陈旧、还有点矫揉造作）分量轻呢？你被那些关于“意义”的说都弄昏了头脑。在你的记忆只存在“爱国”“团结”“大公无私”“忠诚”等一系利抽象的、骨头一样的概念。你以为，只有这些才有意义，而其他的一切皆是不值得关注的。
你简直是不可救药了。
还是老老实实不分巨细地写写你对事情的切身感受吧。写写春天天空下飘飞的柳絮，写写夏季蝉鸣闹得人不能入睡，写写秋日黄昏时的芦花如银狐的尾巴一般举在落日的背影之上，写写冬来时天地一片萧索的景象。
在你童看、少年的时光里，不是还有许多有趣的事吗？例如：你的同桌小便 问题 一直不能解决，当他举手要上厕所时，小便却早已奔流而下。例如：你的班主任老师改作业时爱吃花生米，一回，把一颗粉笔头扔进了嘴里……你闭起眼睛想一想，你会发现你虽然才活了十几年，但那些有趣之事已是一大长串了。
我现在让你区别这两个概念：“有意思”与“有意义”。
写东西步一定非要瞄着“有意义”，也可瞄着“有意思”。你尚处在少年时代。这个时代本来就是一个“有意思”的时代，随着年龄的增长，“有意义”的事情可能渐渐多起来。“多”也不能“多”到把“有意思”的事完全排斥掉。如果真的把“有意思”的事完全排斥掉了，那这个人的一生就惨了。他活得太严肃，太死板，太缺乏活气，太没有色彩，也就太累，人生的质量也就不高。人要保持住一些童真，要不时地做一些“有意思”的事，不断发现“有意思”的事。你怎么能看轻那些“有意思”的事呢？
依我之见，少年写作文，就应该多写“有意思”的事。何必那么深刻？何心那么深沉？故作高深，一本下经，老气横秋，少了童年的童趣和稚气，倒没有什么可爱之处。
你若心里不踏实，我再告诉你一个理：“有意思”的事都是“有意义”的。世界上，所有的事，都是有意义的（自然不包括你根据一个僵直的概念硬造出来的事情）。
你还要总惦记着“有意义”吗？我一直有这样一个看法；少年写作文，实际是对自己摹物状基本功的锻炼，可先不考虑“有意义”。这有点像学美术的，第一步先要学素描。
你还嫌弃你的那份生活吗？
当然——我完全承认，有人是会认定你的那份生活没有意义的。我的朋友的儿子写了一篇关于公鸽子与母鸽子恋爱垢故事。他极细致极生动地描给了它们相好的全过程。我觉得这是一篇不错的少年习作。但一个大人却将它否决了，甚至在文后写道：这是什么意思呢？你遇到这样的情况怎么办？你当然要坚持。你要相信，自己给自己下一个评语就是了。得！自己给自己一个一百分。
转载理由：这个是我们高中的语文读本5上的文，我看了好几遍，觉得受益菲浅，北大教授曹文轩是一位卓有成就的儿童文学作家，他怀着对青少年写作的关注，呼吁“生活无处不在”旨在把青少年从种种种种束缚中解放出来，使青少年踏上正确的作文之路。但愿你能在作者指引的道路上学习写作，健康写作。
翼思 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