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开始留发髻那年,我刚满十岁,妈妈四十刚出头。她那白白胖胖的鹅蛋形脸上,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乌黑的发髻上插着一支闪闪发光的白银发钗,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每天早晨,妈妈对着家中的一面青铜架鹅蛋形镜子前,用盛在青花瓷碗里的刨花水,抹着那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再盘上个巴掌大的横爱司发髻,高高地翘在脑后,还套上一只用黑纱线编织成的发网,插上一支闪亮的白银发钗。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 入晚,我和妈妈睡在一起,闻着那一股刨花水的油腥味,虽然有点难受,但闻着妈妈身上特有的气息和有妈妈的陪伴更觉安全,便让我迷迷糊糊地入睡。
小 荷 作文网 www.zww.cn 暮春时节吃青蚕豆的时候,放晚学回家,妈妈给我盛了一小碗碧绿生青的青蚕豆,拔下她发髻上那支白银发钗给我,让我用它戳着青蚕豆吃,越吃越有滋味。
妈妈感叹地对我说,那年从上海搬到乡下时,我的手上还有两只金戒指,一副金耳环,只几年工夫,全被你们吃掉了,剩下这支不值钱的白银发钗。
每年农历七月初七那天,妈妈都要痛痛快快地洗一次头。这也是我们当地的风俗之一。
七月初七的那天上午,妈妈从田野里采来一篮青翠碧绿的荆树条叶子,放在石臼里用菜刀柄把它捣碎,然后用纱布包扎起来,滤出它的汁液,放在盛满清水的脸盆里。
傍晚时分,妈妈解下盘盘弯弯的黑发髻,让那长长的发丝浸没在清水脸盆里,痛痛快快地揉搓,两手捏住又密又厚的长发,揉啊,搓啊,柔柔的,腻腻的。
妈妈洗罢头发后,凉风一吹,我摸着妈妈的长发,又软又滑。妈妈披了一块大青布的围身,让一头湿漉漉的又黑又长的青丝飘在身后,端了一只小凳子,去我家门前的小石桥上乘凉,没多久,小石桥上坐满了披着散发的婶婶阿姨们。
一轮明月高高地悬挂在幽蓝的天空中,我坐在妈妈的对面,望着坐在妈妈身旁的康大婶,她的一张大麻脸,披着一头长发,在明亮的月光下,脸上的斑斑麻点,清清楚楚,这个样子挺怪挺怪的,我不敢正视她,可又忍不住要偷看她,令我恐惧、心寒,可是一想到她的心地善良,常在我家揭不开锅时,一袋米、一把咸菜,慷慨解囊的胸怀,我便对她一点也不害怕了。
我倚在妈妈的身上,晚风吹拂着妈妈的长发,一股股清香扑面,令我感到舒坦、温馨。
淡淡的月光下,我端详起小石桥上一张张洗过头发的脸,我觉得妈妈的脸特别好看,白净的皮肤,一头如云的柔发,盘起乌黑发亮的发髻,两鬓像蝉翼似的遮住了一半耳朵,后面一个大大的横爱司发髻中露出闪闪发光的白银发钗的“如意”钗头,煞是好看。
我家隔壁有个金大婶,她刚从北京做佣人回来,听她说是在《南社》大诗人柳亚子家中,专门给柳家的女人梳头,于是柳家人都叫她“梳头金婶”。
有一天,她上我家看见妈妈的横爱司头说,太过时了,时下流行的有凤凰髻、羽扇髻、凤尾髻、同心髻……
我妈说,我这把年纪了,赶什么时髦。这个“梳头金婶”还是不放过妈,硬要给妈妈梳一个同心髻。
妈妈照照镜子,觉得金大婶子的手艺不凡。便去镇上一家照相馆照了一张照片,也是妈妈一生中最好的一张照片,我们都说像孙中山的夫人宋庆龄。
我家的小天井里有一个小花坛,前年妈妈栽了一棵栀子花,满屋的栀子花的清香。
早晨,妈妈去买菜时,采了一朵戴着露水的栀子花,插在发髻上,一路飘香……
妈妈买菜回来时,身后跟了一大帮的妇女、姑娘,在我家的栀子花树上,你摘一朵,我摘一朵,叽叽喳喳,笑声不绝。
小学毕业,我去县城读书。暑假回来,妈妈让我去田野采荆树条叶子,帮妈妈把荆树条叶子捣碎,滤汁让妈妈洗发。吃罢晚饭,妈妈披着长长的头发,披上青布包袱,和我们坐在一起乘凉,给我们讲那过去的事。一缕缕荆树条叶子散发的清香缭缭绕绕。
初中毕业,我上了重点中学。那年暑假妈妈特别高兴地和我畅谈未来,勾起了我对未来的憧憬。一个暑假,妈妈用她一双勤劳的手,白天黑夜地编着热水瓶竹壳子,挣得的工钿,给我开学费用,临行前的夜晚,妈妈把一叠钞票交给我,我突然发现妈妈一双手的十个手指头上贴满了一块块发黑的橡皮膏,我的鼻子酸酸的,眼泪止不住地淌下……
高中毕业,我因为时局的关系落户到杏花村。
下乡的第一个夏天,到了农历七月初七那天早上,我去田野采了一篮荆树条叶子给妈妈捎去。妈妈见了惊喜交集。我帮妈妈把荆树条叶子捣碎、滤汁,放在一只盛满清水的脸盘里。妈妈解开她的发髻,我突然发现妈妈的头发不仅花白,而且稀少,我禁不住用手帮妈妈揉搓起头发,天哪,当年妈妈那又黑又密的头发哪里去了?我的手中只有像羊尾巴一样的短发,我被眼前的景象愣住了。
几年过去了,再见妈妈时,妈妈已是满头白发了,想起初见妈妈黑发中有了白发时的心情,那份深刻难忘的人生感叹,那份凄然无奈,正像我们无法把地上的落叶抛到树枝上去的一样心情。
只有在我的睡梦中,依然能见到妈妈如云的柔发盘起的发髻,乌黑而发亮。那份慈祥、那份淡定、那份亲切,温暖着我这颗少年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