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落日楼头，夕照影中，光阴似白驹过隙。悲欢离合总无情，一如阶前细雨，淅淅沥沥，点滴到天明。姐弟情深，朝朝暮暮，虽不及荆鸟之长棘锥心，泣血而歌，亦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题记

　　（一）
　　记忆被日记本的纸页掩藏，悄无声息地尘封在时间深处，静待你我的翻阅。二零一二，这传说中被诅咒的一年，不经意间，你的年龄变成了两位数，而毕业和成人的字眼，扣响了我的心弦。
　　亲爱的弟弟，也许你还未意识到，仅有二十几天，我就要坐上开往远方的列车，去向那个繁华而又陌生的城市，开始一段未知的旅程。我突兀地决定留下一些文字，来纪念我们彼此守候的十年光景。你或许还不能理解姐姐，会对此不屑一顾，甚至嗤之以鼻。那么，请你把这些由碎片连缀而成的段落，当作我给你的备忘录。
（二）
　　你的胎教音乐是我弹奏的《车尔尼作品599》和《车尔尼作品849》。当你呱呱坠地时，我刚刚八岁。对于你的到来，我只有满心欢喜，并无丝毫反感和排斥。喜欢孩子是所有孩子的天性。
　　我去医院看望你和妈妈的时候，你正安睡着婴儿床上，看起来小小的，皮肤红红的。我在你的床边柔声细语地说：“小东西，我是你的姐姐呀。”你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隙，并且稍稍露出了粉色的小舌头。这是我们初次见面。
　　你的妈妈是我的妈妈，你的爸爸，我却叫他“叔叔”，因为我和他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尽管有时街坊邻居在背后指指点点，冷言冷语，说我们的家庭很复杂，可是这些无法阻隔我对你的爱。我只想与你分享童年，真诚地守望你成长，伴你一路翻山越岭，风雨兼程。
　　我给你讲童话故事，给你唱催眠曲，给你弹钢琴。在暑假里，我用那辆深蓝色小推车推着你去街上散步。无论是绿油油的菜地，还是天空中成群飞过的鸟儿，都是你眼中新奇美妙的风景。你曾趴在我的怀里撒娇，我也曾亲吻过你白嫩的小脸蛋。我把你的一点一滴，一举一动都以日记的形式记录下来，一笔一划，还曾经不知天高地厚地说，我要把那些鲜活的故事印成一本书。
　　天真的我执拗地认为，这样就是生活的全部，不论天气的阴或晴，月亮的圆或缺。
（三）
　　送你去幼儿园时，你任性地哭了。幼儿园就在家的后面，我从窗户向外望去，你的脸上一道一道满是泪痕。老师把你领进教师，你仍然用铿锵有力的哭声抗议个不停。
　　一个午后，妈妈看见幼儿园的秋千上搭着你的裤子，知道你尿湿了裤子。她吩咐我赶紧给你送去一条干净的裤子。我推开幼儿园的大门，走进休息室，看到你可怜兮兮地躺在被窝里。那一刻我甚至觉得，我是被派来拯救你的英雄。
　　偶尔我们之间也会发生“战争”，你把稀粥和辣椒酱倒在我的衣服上，损坏我的课本，在我的作业本上信笔涂鸦，拎着拖把在屋子里追赶我……不过我不介意，以年幼、好动为由原谅了你。那次你嗲声嗲气地说：“姐姐，你不是我爸爸亲生的。”我愣了片刻，呆呆地看着你，却没有生气。毕竟童言无忌。
（四）
　　你上小学后，我们更是成了彼此的“铁哥们儿”。
　　记得你开始学钢琴，弹简易的《拜厄》和《汤普森钢琴教程》，我在一旁为你指导；记得你的数学作业常常是“让家长出10道题”，于是我也当上了“家长”，用圆珠笔在白纸上给你出题；记得你把我的日记本当成枕边书，读到一些趣事，你忍不住“格格”笑起来；记得你的小伙伴炫耀自己的妈妈长得漂亮，你反驳他：“有我姐姐漂亮吗？”……
　　那时，我们晚上做完作业，就相互依偎着靠在布艺沙发上看电视，像两只蜷缩在篮子里的小猫咪。每当动画片《奇奇颗颗历险记》的片尾曲响起，我总是带着微微的感动静静聆听。
　　“……和你在一起，快乐时光里，再苦涩的泪水都化成了温馨的甜蜜；和你在一起，永远不分离，拿起那叫爱的画笔描绘出，永不褪色的回忆……”
　　我固执地以为，这首歌是为我们而唱的。我依然爱着依然纯真无邪的你。
（五）
　　当我跨进高中的门槛，生活节奏不断加快时，你却更加淘气，把与我作对当成了一种乐趣。俗话说：七岁八岁人见嫌。事实也的确如此。
　　家人对你宠爱有加，几乎是娇惯和纵容。不知是因为我们年龄差距太大，还是你我的血液之中真的存在某种注定不可调和的成分，我们之间出现了裂痕，不但无法忽略，而且足以横贯整片天空。
　　每逢我在房间里看书、做功课，你往往像不速之客一样闯进来，把玩具扔一地板，口中还聒噪不止。你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寂静的中午狂敲我房间的门，目的是不让我午睡。你练琴时，每当我指出你弹错了音，或者节奏不对，你会大喊大叫：“不用你管！”我只能任凭你把《献给爱丽丝》弹出《忐忑》的味道。
　　九岁时的你显得比其他孩子早熟一些。注视着我的时候，你的眼神不再天真纯洁，使我忍不住恐惧。
　　在我考试成绩不够理想时，你也学会了用嘲讽的语气说话。你崇拜会玩牌会打电脑游戏的表哥，却叫我“书呆子”。在我生病的时候，你不是体贴关心，而是卖艺似的学我病恹恹的样子。你的这些行为非但没有引起家人的批评，反而为你带来了赞扬的声音。他们说你聪明伶俐，幽默风趣，有表演才能。自负的种子开始在你的心里发芽，你骄傲起来，像一只昂首挺胸的小公鸡。
　　我最为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你趁我不在家时，把我的抽屉翻了个底朝天。从硬皮本上的系列小说，到纸条上的只言片语，你都一一看过。你笑嘻嘻地说：“姐姐，你写的那些东西，我全都看过了。你写得好悲怆、好悲怆啊。”那一刻，我的心仿佛被掏空了。我的秘密就这样被一览无余，宛如在阳光下融化的雪片。
　　我早已无法向你隐瞒我与叔叔之间日益紧张的关系，以及和整个家庭的格格不入。我只是努力把光鲜的一面写在脸上，伪装自己。又难受了，我就一个人去药房拿药，独自吞下药片，让它们麻痹自己的味觉，然后继续假装充满活力。我没有勇气让你看透我的胆怯和懦弱。
（六）
　　我听到了远方的号角，我该上路了。
　　妈妈和叔叔为了让姥爷和姥姥开心度过晚年，尽力使家里的气氛热闹起来。节假日的时候，我多么希望有一个安心舒适的环境，可是你们白天看电视、聊天，晚上打扑克，声音那样嘈杂。你们忽视了我，我面临着高考。
　　我小心地提出意见，却遭到了反对。姥姥说：“我们哪里吵到你了？”叔叔说：“自己浮躁还埋怨我们，真正专心学习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万般无奈，我只好去阁楼上学习，把旧缝纫机当书桌用，内心却久久无法平静。
　　我和你不同。你说的每一句话，他们都会用心倾听。
　　楼房隔音效果不好，你们打牌时的叫好声传来，我一拳捶在墙壁上。
（七）
　　那个周日，姥爷把电视机的声音开得非常大，我表现出不满，他火冒三丈：“你妈妈、你舅舅、你小姨当中，你问问谁打扰过我看电视？你爱考学不考学，小心我两脚把你踢出去！”我小心翼翼地赔礼道歉：“姥爷，对不起，现在我要高考了心里着急，有时说话就是不太注意，您别忘心里去……”“光知道找理由，你就一点也不懂事！还不如你弟弟！”姥爷的话把我噎得目瞪口呆。你在一旁幸灾乐祸地扮鬼脸。
　　我赌气把自己锁进了房间，一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一边听着家人的对话：
　　“淙淙怎么没考好？是搞恋爱了吗？”
　　“那倒不是，我看她不是不学，是脑子不够用。”
　　“还是小泽脑子好用，记性好，反应快。淙淙连怎么说话都不懂。”
　　“我看淙淙是青春期逆反。”
　　“还是小泽最懂事了。”
　　……
　　我默默地听着，听着，哭得像个孩子。



　　你竟然学会了“取悦”家人，你说：“姐姐是要与名牌大学无缘了，但是，八年后我一定要考上清华北大这样的大学，实现大家的夙愿。”
　　“谁说我要考不好了？”我不服。
　　“你就知道做梦，我是不好意思说你。”妈妈又给我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就这几天了，咱们顺其自然，考个不好的大学也不要紧。”
　　从六月五日中午，到六月九日中午，我没有踏进家门一步。这期间，我一直住在爸爸那里。我谎称我只是想要尝试一下“车接车送”的滋味，实际上，我做了逃兵。我不敢面对这个看似和睦的家庭中的一些不和谐因素。这一切，你无法理解。泡在蜜罐里的你，不会知道，姐姐有多少次泪流满面，有多少次内心苦苦挣扎。　


（八）
　　那天下午，你大哭了一场。你不想做你的阅读作业，你说老师发给你们的《主题阅读》很烂很弱智，不适合你这样天资聪颖的小孩。姥爷安慰你：“你看你姐姐高考考成这样了还没哭，你哭什么？”我没有哭，并非不难过，只是强忍泪水。
　　“你高考失利就是因为你有两个家庭，你在两个家庭中间立场不坚定，你没有主见，没有脑子，你现在后悔也晚了……”听着叔叔喋喋不休地说着那些使我伤心不已的话，我始终保持缄默。我也想过歇斯底里地喊叫，或者一摔门离家出走，但是，我不能不考虑你和妈妈的感受。在你的心目中，他是你十全十美的爸爸，我是你的笨蛋姐姐。沉默并不是默认，我不是他所说的那样，像墙头草，风吹两边倒。
　　你冷眼旁观着一切。我就像灰姑娘，为了做一个好孩子、好姐姐而尽力付出，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
　　你期末考试的前一天晚上，家人破天荒没有打牌，让你专心致志地在房间里复习。几天后，成绩揭晓。你考了两门八十多分，三门九十多分。没有人责怪你粗心大意，迎接你的是一片啧啧称赞。你似乎有些得意忘形了。
（九）
　　“姐姐，你偷吃西红柿，你可恶！”你把菜刀摔在案板上，吓得我一哆嗦。
　　“我没有吃，就是吃了也不能说是偷吃啊。”
　　“谁信啊？谁信啊！烦死人了！”你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又哭又叫。
　　这样的事情，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你这个假冒伪劣姐姐！”
　　“什么？你怎么这样说话？”
　　“你不是我亲姐姐，你姓夏，我姓孙！”
　　“你这是什么话？怎么可以这样说？”
　　“你有病啊？我看不起你！”
　　妈妈在旁边不动声色地听着，若无其事。泪水渐渐漫上了我的眼眶，我心如刀割。你还未到变声期，声音仍旧是清澈的童音，可是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足以让我恐惧甚至是战栗。十年，十年，足以让我的世界面目全非。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十）
开始的开始 我们都是孩子
　　最后的最后 渴望变成天使
　

　　歌谣的歌谣 藏着童话的影子
　　孩子的孩子 该要飞往哪去

——《北京东路的日子》


　　 我并不是嫉妒你，只是觉得过多的赞美不利于你的发展；我从未怨恨过你，只是担心成长过于顺利的你，会更容易受到外界的伤害。我不知道残酷的现实是如何在你身上刻下了那些印记，但是我相信，你的本质，依然是那个白瓷般一尘不染的男孩，有一颗晶莹剔透的玻璃心。
　　我相信那个真实的你一直都在这里，从来不曾离开。虽然我的心里有各种复杂的思绪反复纠结，但所有的情结，最终汇聚成爱。这种爱，一半出于亲情，另一半来自我们朝夕相处十年结下的一种特殊的友情。
　　未来的日子里，我不能时刻陪在你身边。你要试着飞得高一些，再高一些。姐姐不会像大多数人那样，只关心你飞得高不高。姐姐还会关心你飞得累不累。答应我，一定好好照顾自己。现在的你，还不懂事。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我只要你过得比我好。你若安好，便是晴天。等到时光慢慢走远，你再陪我一同享受云淡风轻，日暖花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