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

我注意那个男孩子很久了。 　

　 像他这样会冲自己妈妈撒娇的男孩不少见，我在大街上经常见到这样的孩子，但是他不一样。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拎着一个购物袋，和妈妈有说有笑地从我旁边走过去，我一边吸烟一边看他的笑脸，那张脸比他的牙齿更令我感兴趣。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了他不是人。我很好奇为什么他能够生活在一个人类的家庭里，因为这代表你要被迫服从人类的规定，尤其是孩子，我是绝对不能忍受去背诵计算所谓文章和公理的。那个星期天我从超市买了一包烟回来的路上看到他一个人在街上玩，他抬头看到我的时候冲我粲然一笑，或许当时他还以为我只是哪个邻居，出于人类的一种微妙的礼貌，他冲我笑。他的牙齿只有我才能看见，尖锐，但是小，瞳孔有时候扭曲，我知道那是修炼蛇行的同类才会有的特征，而且是要经过长时间修炼才能得到的。他一定活了几千年。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

  对于我来说几千年什么都不是，我活了或许更久，年数对我来说已经成了一种震慑别人的武器。就像我当初用的符咒现在已经鲜有流传，而我光凭瞳孔就可以吃掉很多同类。我们之间从不互相称呼，关系只有吃和被吃。尽管很多时候我并不饿。我觉得吃人比吃同类好多了，因为人身体里只贮存了几十年的东西，所谓情感痛苦挫折失败悲伤颓废都是非常好的调味料，上一个月我吃了一个两千年的同类，就让我消化了好久。一个月过去了我现在还是饱的。 　

  而我关注那个男孩并不是为了吃，我很少见到修炼蛇行的同类，我讨厌向动物靠拢。你看我们用了几千年将一种动物的灵性发挥到巅峰，然后我们变成人——其实我不认为我变成了人，我只是把原来的人吃掉了而已，如果有个同类能把我吃掉的话，我的原身就不会存在了，连同他在别人眼中的印象也一起灰飞烟灭，这种快感无以言表。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是在和自己的妈妈在一起，看起来他对自己的母亲有一种依赖性，但我知道不是。那个女的长得很温和，我想回忆她的长相却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人类就是这样，时间一长，就像这个家庭主妇一样连面目都不能明晰。只是我依稀记得她身上有种我熟悉的味道，我微微一笑，那大概是因为人类彼此太像了吧。 　

  我走在路上的时候忽然有一个乞丐拉住我的裤脚，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我一边暗骂一边掏钱，我讨厌他身上这种腐臭的味道。但是我把钱扔给他的时候他冲我眨了眨眼，我刚开始以为是钱不够，后来我才意识到这也是个同类，他的脸一下子变得宽大，两只眼珠已经变形了，嘴巴里吐着湿热的气息——他准备在这里吃掉我。当然别人是看不到这一场景的，所以我把瞳孔凑近他的脸，他才被我吓回原形，然后用那张人类的脸冲我和善地笑，他说，“阿弥陀佛”。他说阿弥陀佛，我暗笑。 　

  他是饿了才会这样，但是很可惜他选错了对象。我也冲他笑，我敢说我走的时候他一定用那双瞳孔瞪着我。对的，他修炼的是虎行。 　

  我回到家的时候发现那双熟悉的眼睛站在门口。“你看什么？”我问他。“我和她吵架了，”他恶狠狠地说，“一个才几十岁的人居然敢训我，她是人——”“谁让你吃了一个小孩子。”我悠闲地说，我就是不喜欢小孩子。“我愿意？”他瞪大眼睛看着我。“还不是因为我以为小孩子会好吃一点，真烦人，没想到居然一点味都没有。我又没吃过小孩子，顺手就留在里面了。”如果我们把一个人吃了，那么我们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进原身代替他或者，一个是让他形神俱灭。我一点也不喜欢没有形体地活着，在我小的时候我们就被灌输原身是最重要的。 　

　 在我们小的时候是没有形体的，原本只是魂，只有一个黑暗狭小的空间供我们活动。那个时候我们只有一个选择，吃掉彼此。你知道没有形体是什么感觉吗？就算你再努力地吃，你也只能感到心理上供给你的满足感，我讨厌无休无止地吞噬还没有存在的感觉。而我们即便是能够成为强者走出局限地，也只能先附在动物上学习它们的灵性。在我无知的时候，曾经想到要去吃了那个封魔人——如果不是他下的咒，我们也不会被困那么长的时间。同样的，我讨厌被人类打败的感觉。但是我摸到那个小巷的时候，发现自己根本就不能打开那扇破旧的门，而等我能够打开那扇门的时候，我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后来我出了那个老巷口，一个摆摊卖蒲扇的老头就冲我笑了笑，我明白他脸上的笑，那种笑不可能出现在一个才活了五六十年的人类身上。那是一种意味深长的笑，我知道他也不是人类，或者，不是普通的人类。我想他大概知道我是谁了。后来我就再也没有去过那里，这个世界要平衡，我不喜欢平衡，但是我得保存着自己的存在。我存了很多时间努力吃人吃同类以为自己足够强大，我活了几千年其实和几年没有什么区别。这种生活把我喂养得越来越空虚。 　

　 我把这种生活过得越来越透明。 　

　

  后来我才知道他和那个人吵架的原因。 　

  “因为她教导我不要离家出走，说得就像我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很可惜我不是。”看吧，这就是我讨厌成为孩子的原因，你总要接受所谓大人的教导，他们以为你傻到会做一些只有人类才能做下的愚蠢事。 　

  “为什么家里只有你们两个？” 　

  “因为我所谓的爸爸出差去了，大概几个月会回来。” 　

  “……别告诉你这几个月你都要住在我家里。” 　

  “不会的，我的时间咒练得还不是太熟，所以我来找你。”他幼嫩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呐，大叔你帮我。” 　

　 对，时间和我无关，我随便念几句就可以亲眼看见这几个月的时间奔跑过去。但是时间咒是有后果的，痛苦已经不能惩罚我们了，唯一能够制服我们的只有自由。我将白白失去几个月，我也将在下面的一段时间里变成一个所谓正常人。那我为什么还要替他施咒？我不知道，我说过这种生活我过的越来越腻，我不怕有人吃我，因为他们吃不了。生命也和我无关，我活着和死着有什么区别。我开始幻想有没有一个同类可以吃掉我，不留残渣，而于衷尚且不能达到这个级别，我突然想念起那个封魔人，他那张和善的脸和意味深长的笑，脸上的皱纹都让人显得印象深刻。人是因为饿才吃，因为生存才吃，而我的吃却衍变成了一种防卫，一种没有道理的残杀。世界就是这样，天生万物，天杀万物，万物生万物，万物杀万物。饿有时候并不仅仅代表一种感觉，有时候它也代表一种蔓延的征服感、快感，它驱使着人类和非人类。 　

  我能猜出个大概，于衷——就是他现在用的名字——是一个“阿南塔”，我们习惯用传说中的神来表明级别，尽管这些神是人类创造，不过有什么关系？我喜欢于衷这个名字，用人类的一个成语，那个无动于衷，说的也不仅仅是他。有时候我会看到电视上报道的神童，七岁八岁就以能够熟练背诵人类的知识出名，我明白那是我的同类，真正的天才永远不会遵循所谓人类的真理，因为世界不是只属于这群妄自尊大的动物。我曾经在大街上遇到过一个人，他冲我温和地笑笑，然后小声地问我，“你活了几千岁？”然而他却被所谓亲人拉走，不住地向我道歉。他的眼神是澄澈的，他在被迫向我道歉的时候我能看出他的不情愿。他识破我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没有从世俗的眼光来看我，“天识万物”。我总觉得这个世界上有类似上帝的存在——只不过实物绝非那个胡须花白的慈暮老人。我知道他最后的出路只有去医院通过吞送药物来让自己退化成正常人，变成那种连面目都模糊不清的人，所以他才会反抗，我听说他的反应比其他病人都更激烈，因为他比别人更明白自己的身份，很可惜的事最终他不得不承认事实。那天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在吃药，他熟练地吞服那些致命的药丸——我知道活着的只有那个敢问我活了几千岁的人，但是医生把他杀死了，现代社会和事实留给我的，只有一个灌输了人类理念的，彻头彻尾的木偶。 　

  我根本来不及替他悲哀，就这样几十年又过去了，我还是偶尔会碰见一些问我身份的人，但是我发现时间久了这样的人越来越少。我去过学校，我明白是什么力量扼杀了人和天沟通的渠道，我可以吃掉十个、一百个人，但是我改变不了十年、一百年古板思想给人类打下的烙印。所以我们也不是无所不能。并不是因为时间久了我就有了同情心开始为人类着想，而是我渐渐明白了一些微妙的东西。 　

  于衷回到家的时候她妈妈无神的眼里忽然重现了光彩，而于衷和我在内心都没有任何一个点被此触动，于衷也明白这种感情只是给了他的原身而非他的魂，而他却送了一个巨大的微笑给他那位不是亲人的亲人。我用了一个拙劣的理由来哄骗那个妇人，于是她那张本来就模糊不清的脸笑得更加失真，她给我的感觉远不如那个封魔人脸上的皱纹给我来得记忆深刻，我明白他苍老的脸颊里每一条隙缝都藏着一种无声的力量。那个时候于衷的爸爸也出来感谢我，他和于衷欣喜地抱在一起的那个瞬间，我和于衷都露出了一种发自肺腑的笑——同类无处不在，那个和于衷一样把牙齿都露出来的人，已经成为了于衷名义上的父亲。这个家庭已经不存在亲情了，吃和被吃、力量和统治让阴影彻底地覆盖了这间房子，多少年来我们习惯这样，阴谋后面的滔天阴谋，故事后面的曲折内幕。于是我再一次看了一眼那个女人，她就像一个普通人类一样没有任何反应，人类迟钝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自小接受的教育告诉他们什么事人类都是可以掌控的，所以长时间来他们就不会奇怪了，也就任由一天天磨去他们所有的命。 　

  我象征性地说了点话后就离开了于衷的家，关上门后，我就又去买了一包烟。 　

  街角那个乞丐还在不停地对别人说阿弥陀佛，看起来就像是得到了超脱。我不知道是我们活得更幸福，还是人类更快活，不过无所谓，很少有人能为自己留在此刻，活在当下，所以还是不要经常往前看的好。我在电视上看到最近这个城市开始拆迁旧巷口，人类就像我们无情地撕咬他们一样无情地扔掉他们的旧历史，我看到一个老人淡定地看着高大的挖掘机挺进狭窄的巷口，我点上一支烟，告诉自己这些都是正常事。无论是古代还是现在，是洪荒还是城市，人类总有一种本性不会变，他们也饿，他们在吃自己的过去，就像一条咬尾蛇。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于衷。 　

  我想他要是被吃了，就自然不会留下痕迹，但是我可以记得他——记得他的脸和他的魂。我点上一支烟准备在第一次见他的地方怀念他，时间咒的限制已经过去了，我又能自由了。我只是有点奇怪为什么那个男人——于衷的爸爸——也死了，不过也许我可以猜到大概，同归于尽，或许是这样。我就在烟雾的明明灭灭中看到了那个女人，我实在是活得太久了，几个月不见我差点忘了有这个人的存在，我看她淡定地走进旁边的那个超市。我跟着她也进去了，可悲的人类啊，你所谓的亲人早就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而你居然连一点记忆也没有。我冷眼见她往购物篮里塞东西一直到那个篮子虚无的口盛满了食物，她的食量真大啊，我在心里想，她眼神中有一种奇异的光，就像动物捕食的前奏。在别人忙碌着看标价记钱数的时候，她当着我的面连同那篮子食物一起消失了。我像是明白了什么，起身就走。我才明白我的确是太老了，很多东西都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又拿起一包烟走出超市，站在附近的站台看着超市门口的人群，我果然看见她坦然地拿着一篮食物走回家。她的脸上还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等她拐进巷口的时候我也跟进去了。 　

　 我的心里放不下悲哀，我没有心脏，这颗心脏是我原身的。只是我痛恨被骗的感觉，那种感觉像极了人类的悲伤。只不过我永远不会去让眼泪留在脸上，因为我不知道眼泪是什么，人类的一切都让我那么反感。 　

　 我继续抽着那支烟，我走出那个巷口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小乞丐，他的眼睛是红的，我听见自己身体里某个部位传来一小声叹息，这声叹息迅速席卷了我的全身。我才刚刚吃完，我一点都不饿，但是我还是去熟食店买了点肉，我把它和塑料袋一起放在那个小乞丐面前。天已经开始黑了，一阵风刮了过来，他的眼泪也迅速被刮走。我站起身来想继续点烟，但是风太大根本点不起火，于是我亲眼看着那个打火机在大风面前不堪一击。我叹了口气，我突然很庆幸，自己是饱的。 　

  　

  　

  　

小记：= =好了，这个题材我已经很久没碰了，再写就觉得逻辑不通。不过我好歹撑到了四千多字，在质量不能保证的情况下，我还是得保住字数（……）写这篇文的初衷就是因为我喜欢这个题目（……）情节啊语言啊都是浮云（……）。我觉得这篇也是很诡异的文，我最爱的那个貌似宅男的大叔，最后还是证明了他不是废柴一个。至于那个女的，我在前面就说过她身上的味道很熟悉，至于为什么面目不清——伪装嘛，毕竟也是一个情节转折的人物。于是，随意吧……这篇也崩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