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 洛国国都忘阕。
女子裙角划过青石板，娓娓而行。昔日都城种种，今已成空。国破，人亡。女子且行且歌，往来无人，只有昏鸦始终陪在其左右。
剑已归鞘，女子平淡的眉眼没有因为杀戮失了颜色。路过护城河，河水冲走了太多的尸体，她看着红色的河水滚滚向东，跃动的金色刺痛了眼睛，女子索性撇过头，数着落在被烧焦的千年古书上的昏鸦。
梧桐，本该落下凤凰，如今却落满了昏鸦。
女子讽刺地翘起嘴角，深深看了一眼如今残破的国都忘阕，转身离开。
曾许下的平安，真真是梦。
一。
青璃曾在忘阕城中最大的梧桐树下许过愿，希望她年幼的阿妹可以平安长大。
当时还有白衣公子陪在她身边，她还记得白衣公子取笑她只为了别人着想，却忘了自己的平安。白衣公子好笑地用扇子柄敲着她的头，转身敛了嘲笑的表情，一脸虔诚对这古树许愿：唯念此生的一良人，相与携手百年。
没等青璃反应过来，白衣公子已经拉住了她的手，对着树说：“这是我苏玉笙未来的夫人穆青璃，要保佑她一生平安。还有，你不准毁约，要不然毁了你道行可别怪我。”
青璃没忍住，笑出声来。
苏玉笙回过头来，细细整好了她有些散乱的发髻，郑重其事地将手中的扇子放入她手心，还不忘从袖子中摸出一把更华丽的扇子。
他说，“这样我们就是一对了。你看见那个扇子，就要想到我，不许想别人！”
似有红霞燃上青璃双颊，青璃一跺脚，转身跑掉了。
讨厌。青璃心想。
二。
古书上自有才子佳人，成双成对吟诗作画，乘小舟游天下。
青璃想着，手上不自觉失了准头，本该绣在凤凰眼睛上的最后一针刺在自己手上。她有些懊恼，原本绚丽的凤凰羽毛因染了血的缘故更佳鲜红，想扔又舍不得。在她犹豫之际，手上的凤凰被人抽走。
来人不自觉地抖抖绸子，揣进了自己怀里，美名曰：“多好的凤凰，扔了岂不可惜，本公子甚是喜爱，穆姑娘就把它给在下吧。”
有些怨，有些喜，青璃想把它要回来，可是不好意思张口。半饷，才极不情愿地应了。
见他欢天喜地地走了，青璃自嘲地勾起嘴角。还真是当她好欺负了，要知道当年还在学艺时，每次考试他都输给她，每次都是小师妹，小师妹什么的，唤得很勤，等出了师门，就一口一个小娘子。
也罢，谁让她遇见这个人。
都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也忘记了究竟是什么时候，看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她会担忧会惆怅。她知道，她动了情。
三。
忘阕已成危城，各国军队在城墙外虎视眈眈。皇族中能披上战甲的全部上了城墙，誓死保卫自己的国家。可是，这样的抵抗在外人看来不过是杯水车薪，城中很快就会无粮可食。青璃将家中最后的米煮成粥，分给阿妹一碗，其余全部送了出去。
如今，只剩她与阿妹青如相依为命。
苏玉笙很久都没有过来，青璃想，他是不是饿死了。很快，她又否定了这个想法，苏玉笙是什么人，当年他们同拜在渡魂师沈凉门下，别的且不说，保命的本事还是学了不少的。渡魂师，顾名思义就是将死去不愿转世的灵魂送回它们该去的地方。
其实现在，活着的同门只剩下苏玉笙一个。
这里，很快就会变成修罗场吧！青璃默默地看了一眼还在喝粥的阿妹，觉得她留在这里定是死路一条。还不如趁现在，将她送出去。只不过现在已经迟了，且看外面的虎狼之师，青璃就已无力抗衡。
“青璃，你在吗？”苏玉笙踏进她门扉半掩的庭院，看见她还安好，心里有一块石头落了地。
青璃看见自从出了师门就没带过剑的苏玉笙破天荒地带了剑，猛然间明白，这城很快就会被攻破。渡魂师永远是中立，只为了无辜的魂灵而存在。
“玉笙，青如怎么办？”青璃微微皱眉，她感到有些无力。
苏玉笙看着只顾着吃的青如，仰头望着天，慢慢说道：“在这乱世里，这样的孩子不计其数，现在，恐怕你也无法把她送出去了，如若你同意，就把她送去惊鸿阁吧。那样，这个孩子或许还可以活下来……”
青璃攥紧了拳头，微垂下眼睑，她听见自己轻声应了。
是呀，在这乱世里，恐怕只有惊鸿阁可以护她一世安稳。如她平安，青璃就无憾了。
“玉笙，你带她走吧。”青璃摸着青如的头，“好好打点一下，别让她受苦。”
“嗯，我知道。”苏玉笙没问太多，领过喝完粥的青如，转身离开了这个院子。
远远看着，青璃泪如雨下。
四。
天很阴沉，夏日里本该是月朗星稀，如今什么都看不到。
青璃的指尖缓缓抚过光洁的剑身，剑上还依稀刻有“流光”的字样，那是师傅亲手刻上去的，她说：“流光易把故人抛。”
流光容易把人抛，青璃觉得，师傅心中一定藏了好多故事，或许就会有她曾经深爱过的人，或许会有她曾经厌倦的人。只是这些已经无法解答，小时的她不懂，长大了的她已经没有机会再去询问，那个曾经娴静安雅的女子，现在早已长埋地底。
远方似乎发生了什么，青璃听见有孩子不停地哭闹，很快，哭声就弱了下去，隐隐有金戈之声。猛然间回头，看见城门的方向燃起了熊熊大火。
果然，城破，最不愿看到的已经上演。只是，城里安静的可怕，没有士兵的喊声，只有军队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偶尔传来一两声惨烈的惊呼，青璃缩缩脖子，仿佛已亲眼所见凄厉的刀光劈下。
脚步声越来越近，青璃不知道要怎么办。
门被叩响，青璃一抖，没敢去开门。继而门被很粗暴地踹开，火光明晃晃的，青璃暴露在众人的眼下。
她不知道青如怎么样，也不知道苏玉笙是不是还活着，手颤抖着举起剑，狠狠地刺向领头的士兵。一路上尽是杀戮，青璃恍惚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可身上还在疼痛的伤告诉自己，她还活着。身上不知道伤了几处，路中不知又杀了几人，跌跌撞撞，她路过原先许过愿的古木，周围已经被火吞噬，无处可藏的她只好躲进古树茂密的枝叶中。
只是，她没想到还有一个人在树上。剑光径直划向那人，那人急忙用剑挡开。
“青璃，是我。”他急急忙忙揭下面巾，露出青璃分外熟悉的一张脸。
“玉笙？”青璃不可置信，“你还活着……”
苏玉笙笑笑，青璃这才注意到他的剑尖也在滴着血，顺着剑向上，青璃看见他的肩上有一道很深的刀伤，借着周围房屋的火光，还可以发现刀口周围已经微微发黑。
青璃看着现在同是浴血的两人，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很满足。
追兵已经过来，领头的将领举着火把四处搜寻。古树茂密的枝叶挡住了他的眼睛，他没有多想，仅仅一个手势，其余的士兵已经将火油洒在树底部。
青璃可以闻见火油难闻的味道，苏玉笙拉过青璃，两人相拥坐在树枝上。
他们已无处可逃。
苏玉笙气息微弱，伏在青璃耳边，他说：“我要你活下去。”
有微凉的水落如衣领，继而水滴铺天盖地，原来是下雨了。
可刚才那滴雨水，分明还带有温度。
那该是泪吧。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苏玉笙也是会哭的。
五。
火还是着起来，不知为何，雨竟然无法浇灭。千年古树在火中挣扎，却无力阻挡火舌的蔓延。就这样死了吗？青璃不觉和苏玉笙又靠近了一些。
苏玉笙单手捏诀，将青璃与火焰隔开，也将她与自己隔开。苏玉笙看着泪流满面的青璃，居然笑了。青璃听不清，只能看见他的嘴唇一张一合，长长的一段话，青璃只读懂了最后的句子，他说：再见。
其实他明明知道，再也不见。
苏玉笙转身跳下树，身上沾染了火苗，青璃想跟上去，无奈无法破开他的禁锢。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乱箭射中，眼睁睁地看着他被火光吞噬。
青璃觉得心里猛然塌了一角，她知道，原来的那个爱笑爱闹的苏玉笙，再也会不来了。
士兵见火吞噬了树，认为就算有人在树上也会被烧死，便匆匆离开寻找城里幸存的百姓。雨已经停了，很大很急，时间却很短。
地下那个漆黑的物体是苏玉笙吗？青璃不敢去想，不敢去触碰，也无力去触碰。她不明白，为什么苏玉笙的禁锢会如此坚固，连她也无法打开。
正想着，禁锢却解开了。
苏玉笙你真的死了么？青璃记得师傅说过，只有一个人死了，他设下的禁锢才可以解开。她艰难地运起避火诀，毅然决然地跳入了火海。她心想，她不可以就这样失去。
就算是自己骗自己。
恍惚中，她看见苏玉笙在自己面前。依旧是翩翩公子的模样，摇着扇子，没有带剑，只是看他笑着的样子，青璃哭得不能自已。
那是灵魂。苏玉笙真的死了，脚下踩到了一个东西，是扇子的残骸，旁边是一大块漆黑的物体，似是人形。
火势小了许多，青璃一直站在那里，连火熄灭了都没有察觉。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
今夕何夕，不见故人。
六。
天光初透，这下青璃才看清楚，曾经繁华的国都忘阕，现在已经变成了燃着火，冒着烟的废墟。整个国都忘阕只剩下一栋还算完整的房子，青璃不用看也知道，那就是惊鸿阁。
成个城市透出颓废与阴森，明明阳光灿烂，寒意开始一阵阵扑上来。
玉笙……
青璃手中的“流光”感觉到了不安，微微颤动起来，惊醒了还在发呆的青璃。
毫不犹豫出剑，剑舞渡魂，剑光宛如白缎，一动则连，不曾间断。青璃身上的伤因为剧烈的舞动再次裂开，然而，这次青璃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就像，所有的感觉死在了大火中。
青璃又想到，当初师傅神伤的样子，师傅缓缓吟着诗的样子。只有经历过伤情的人，才看的懂情为何物。师傅一袭白色长裙，尽管素颜，却依旧美若明珠。
谁言思君君不知，共看明月月传思。
七。
“谁！”萧国的士兵发现了青璃，随即脱口而出，“啊！渡魂师。”
居然……有人认得。青璃无心回头看一眼那个士兵的面孔，只是自顾自的起舞渡魂。青璃只觉得身边的寒意渐淡，她明白仅靠自己的渡魂不可能这么迅速消去怨念，然而现实却如此，玉笙已死，还有谁在？
青璃猛然止住，回头，那个士兵猝不及防，被她看去了惊艳的神色。王者之气，青璃眯起眼，打量着面前的士兵，脏兮兮的脸，但是眼中还是存有一丝贵族傲然。
“呵。萧国的太子……”青璃目及他的手中的剑，笑得苦涩。
太子目光骤然变得幽深，他缓缓负手，青璃顿时感到一种王者的威压。他勾起了嘴角，虽是笑着的，可还是艳如厉鬼：“被发现了……呵呵，冰雪聪明。”
青璃默默退开一步，猛地挽出个漂亮的剑花，她突然间明白，昨夜的屠城就是这位看起来有些妖魅的太子的主意吧。
“太子，苍生何辜！”青璃想到苏玉笙赴死时决绝的眼神，想到无辜的百姓血溅三尺，心里不是没有怨恨的，然，又无法真的恨起来。当帝王必定是要足够的冷血吧！帝王之路从来不是干净的，永远铺满了白骨。
萧国太子郦弦幽幽地叹了口气，在青璃眼中，他身上的妖魅气息又浓了几分：“如果说，我是来找当年遗失的公主……”
“公主？”青璃皱眉，“找公主就可以这样肆意杀戮吗？”
郦弦轻轻吹一口气，学着青璃的样子皱起了眉头，语气带了些无奈：“可是……如果我是来杀她呢？”他有那么一瞬，觉得微微有些心疼，想来阿妹如今不过六七岁，却不得不葬送在兄长的手下……
青璃回头望了一眼惊鸿阁，讽刺地挑眉：“但你没有找到，对吗？”
“呵，是的。贤妃居然舍得将自己的孩子送到惊鸿阁！真是没有想到，还有我动不了的地方，要不是父皇千万叮嘱，这惊鸿阁早就和这些寻常房子一般，在火中灰飞烟灭了！”郦弦的手抚过青璃的“流光”，叹了口气，“今天，算你走运，你走吧！我不想与渡魂师为敌。”
青璃默默收剑，认真地看了一眼惊鸿阁的飞檐，转身就走。
“太子，青璃劝您一句，莫要再大肆杀戮了，苍生何辜！”
郦弦看着青璃染满血的背影，心下一窒，什么挽留的话都说不出口。他承认，这次遇见时有预谋的，年前的街市上，换装的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只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个腰若流纨素的女子，未挽发髻，低着头在一旁的小摊上细细选着线，竟是如血的红。
当时脑海里无端浮上来一首诗。
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摇，轻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后来知道这女子竟是渡魂师，心下便生一计，借着这次寻找小公主，造一个修罗场，就算她再独行，也定会来到这里。
果然她来了，只不过身旁却还有个穿着白衣嬉笑的男子，心中不是不嫉妒的。还好，最后他还是成功逼死了那个男子，却失了勇气去赶上那个悲伤的影子。
那般坚强的女子，身上带有类似于凤凰的热度和光亮，让他不敢触碰。
郦弦轻阖双眼，将杀意忍下，有那么一瞬，他想杀了这个女子，这样，她便可以永远留下。然，手已经触上剑身，却没有动手。也罢，远远看着就可以了。
终是转身，朝着不同的方向离开。
番外一
不出旁人预料，数月之后，洛国重新夺回忘阕，但是曾经的繁华已然不复存在。只有惊鸿阁一如既往地存在，在时光中矗立，在战火中不染血腥。
又过了好多年，郦弦已经成为萧国国君，他想寻回曾经的他要杀掉的妹妹。因为他在那日之后读懂了寂寞，所有的亲人朋友都远去的时候，再完美的宝殿也是空的。
他曾一人在惊鸿阁门口徘徊，也曾看过花朝节时惊鸿阁的舞蹈，他突然发现，其中那个名叫青如得女子与记忆里的青璃十分相似，问过才知，她有一个姐姐，但已经很多年没有音信。
他还看到幕后低头弄琵琶的女子，眉眼间与已故去的贤妃有七分相似。
呵，郦暮雪。他听见自己心里的冷笑，原先极度想毁掉的存在，现在居然让他感到温暖。
事后，他许了青如为皇后。
再往后，他彻底毁了忘阕，却没有动惊鸿阁半分。
有青如的情报，他会掉忘阕没有费什么劲，本该值得庆贺的事情，在功成的时候，他却落泪了。他眼见自己的妹妹与洛国的将军携手跳下了山崖却无能为力，最后也只能悄悄收敛了他们的尸骨。
这下，他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江山何等寂寞，郦弦轻轻牵起青如的手，走向大殿。
奇怪，为什么心里还有一个女子的影像，她高昂着头，带着一身血迹，逆光独行。
郦弦轻叹，如今他最想珍惜的两人，都已离去。
番外二
又回到忘阕，这里已经属于萧国。青璃握紧了手中的剑。千年古树只剩下一半还显着稀疏的绿意，她想起了当年那个白衣公子曾在这棵树下许愿。他说：“这是我苏玉笙未来的夫人穆青璃，要保佑她一生平安。还有，你不准毁约，要不然毁了你道行可别怪我。”
苏玉笙……
她眉眼轻垂，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记得那个白衣公子的嬉笑怒骂，那日她未听清楚的话，在岁月里居然渐渐清晰。
他说：“小娘子，以往你总念我学艺不精，今日我要你好好看看我的本事。这古树与我皆愿倾尽生命许你以平安。不要再伤心了，小娘子，如果有缘再见，你要记得我，如果无缘，那就痛快忘了我。那么……再见。”
她还记得，明知道无缘再见，依旧舍不得忘记。
恭恭敬敬在树下新设的祭坛上了三炷香，她起身离去。
她想，从此便真的与这尘世隔开，她突然明白师傅常常念叨的那句话：流光易把故人抛。这世间，往往只剩下一人踽踽独行，看惯美好之后的冷寂，带着回忆的温存，渐行渐远。
只有在梦里，还可以看见昔日繁华的影子。
青璃揉揉眼睛，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停下，她看见城墙上贴的告示：特封民女穆青如为孝宣皇后……
原先许下的平安皆实现，她开始后悔，为何当初忘了给苏玉笙一个平安。
于是她在心里默念：愿尽青璃所有命数，许苏玉笙世世平安……
<完>
林天 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