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标【下】

　　我深深知道妈比我还清楚这一切，但是她已经不像原来那样拥有一颗容易计较的心了，因为我长大了所以她也就刻意宽容了一切。当我变成一个不好也不坏的人的时候，旁人会感到我比以前成熟，当妈变成一个不好也不坏的人的时候，我却心酸地发现她变老了，于是事件万物陈情都可以成为一个不被在乎的事实了。

【4】　
高考恰巧在2008年，地震终于使我们密不透风的围墙露出了一点缝，忽然之间爸妈在饭桌上谈论的问题已经上升到了人之生命的高度。我依旧记得当时我大概正在背英语书，耳朵里一声一声地响，我以为自己耳鸣听不见背书声了，张张嘴刚想问问什么，抬头看见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冲我们比手势，身边的人立马站起来，我怀疑他们是故意把桌子推倒的，这些放满了试卷字典讲义的桌子一个接连一个地倒下，我起身比较慢，被后面的桌子死死地抵在桌位空隙间。身边的人带着戏谑、讽刺地微笑跑了，我也知道这没有多少生命危险，如果我能反应快一点，我大概就能慢跑着到操场上活动活动筋骨了。我干脆不走出教室了，掏出手机就给爸妈发短信，打一个字我就咬一下牙，提防着老师从外面进来巡视，我们的学校怎么可能允许学生带手机。我磨磨蹭蹭地给妈发了条短信问她有没有事，一分钟后她还是没有回，我安慰自己她也许是没有看见。我正把手机放回衣服口袋里的时候，赵老师就在外面喊我，我一惊身子一抖，连带的后面的几个桌子也微微颤动，我想从这种混乱的局面中走出来，可是我又不想去趟这个浑水，正犹豫的时候赵老师直接从外面进来帮我扶桌子了，我嗫嚅着想说谢谢，可是感到额头上的虚汗直冒，我都没有真实的力气去拭干它。我尽量站稳后对赵老师勉强笑笑，他顺口问：“害不害怕啊？”我干笑了两下，表示并非如此，我正想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我的手机短信铃声响了起来，是的，我刚才匆忙之中忘了关机。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
赵老师用锐利的眼神扫了扫我，我咬咬牙把手机拿了出来，哆哆嗦嗦地读了短信。我以为她看到了我的短信回来安慰我，可是我惊讶地发现那只是一条天气预报而已。上面用亲切地口吻汇报了今天夜里到明天白天的温度转变和风力变化，没有任何一个字眼扣到了地震，也没有一个字眼讲到注意自己的生命，我感觉我的生活就要在这种愚蠢的“偏东风三到四级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
中走向尽头了。这个时候赵老师干咳两声，走出了教室，临走之前他踌躇了一下，我没敢看他的眼睛，我告诉自己一会儿大部队就上来了，我决不能在这个时候软弱。最后他走了，还顺口说了一句：“我来短信了，我去看看” 　
　等到晚上晚自习的时候我才恍然想起他这是在为我打掩护，可是他要掩护什么呢？只有我们两个人而已，他在表演什么？我想起教室门口和走廊上的摄像头，它总是幽幽地俯视着我们每一个前来上学的人，用它的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让我们被迫顺从一切规章制度。　
　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想打碎这个没有感情的机器，我感到很多时候我的清白就无意间被它所带走，带到了一个我自己都记不起的地带。我对好友说，等到我毕业的那天，我一定要毁掉这个摄像头。我用的是肯定句，我是真的下定了决心去做。这个时候好友一边打呵欠一边悄悄对我说，“难道你不知道这些摄像头都是假的？是骗我们玩儿的”她丝毫没有放慢做题的速度，“——老天，你还不会不知道吧。” 　
　我对生活开始迟钝到了一定的地步，是我抛弃了生活，我从它身上自以为是地踏了过去，我以为我胜利了，可是它只要翻出一两个事例，那么我必输无疑。　

【5】　
2008年的夏天我终于顺利地毕业了，虽然我在高考的时候有些太过于紧张，可是到底还是考取了想要进入的大学，在成绩下来之前无数亲戚就已经提前打来贺电，用毋庸置疑地口吻为我的终身大事做保证，所幸上天到底还是给了她们面子，而我就这样也不知道是托了谁的福，毕业了。　
因为是毕业的缘故，我还是得知了不少刘媛媛的故事。刚开始妈在饭桌上提起她的时候，我想了很久才记起来她的样子和口气，就像怀念逝去的陌生远亲一样，虽然记得，却毫无感情。她考上了本地的一所大学，是二本。妈端起饭碗用稍微带有轻蔑地语气叙述这个事实，其实她不用这个口气我也知道她不服气。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　
刘阿姨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就是几天后，刘媛媛也得以重见天日，我一直怀疑她是被囚禁在房间里度过整个高三的，她看起来就像是从冰箱里刚刚拿出来的水果一般，连保鲜膜都没有拿掉，看起来是鲜艳的，也是冰冷而不可触摸的。刚刚坐定，两个女人迅速把话题从“好久不见”换到了“上次介绍给小朱的那个男生人家满意不满意？”她们两个明明彼此讨厌不定在背后辱骂对方，可是见了面却是笑容满面春风得意，我甚至有些羡慕她们。而我只能拘谨地一边换电视台一边偷偷用眼角看刘媛媛，她没有看我，一直对着电视机出神。　
“你还记不记得赵老师？就是教英语的那个，我记得他也教你们班吧……” 　
“记得。”刘媛媛捋了捋刘海。　
“哦，上次512地震的那天你还记得吧，就是……” 　
“我们班同学都不喜欢他，他已经近视到了戴上眼镜都看不清人的地步了，见到谁都想说一两句，而且。”刘媛媛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我的话，皱眉说道，“……他根本就没记对过我的名字。”那一瞬间我以为我看到了刘媛媛仇恨、愤怒、不屑的表情，而处在惊讶阶段的时候，她又端端正正地做好，表情轻松地问，“你刚才说他什么事？是不是他记错地震的日期了？哈。” 　
　我能明显地分辨出那个“哈”字是勉强加上去的，她已经把所有罕见的感情融入到前半段的语句中了，收尾时实在是做不到温和的效果。同时我还能察觉出她是故意的，她的表情波动将她的内心反映得干干净净，连带我也受到了她强烈的鄙视。　
我一时语塞，按下遥控器的时候电视上那个韩剧美丽的女主角刚刚泫然欲泣，瞬间那个位置已经被一个容貌端正的播音员所代替。　
我所不能掌控的太多了，偏偏很多时候我都妄图去掌控。　
刘媛媛走后我和妈对望了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　

【6】　
我再次想起来那个路标理论已经是在刚上大学的时候了，我根本就不熟悉Z城市的路，吃了不少亏，刚开始爸过来帮我打点了一些东西，可是他讲的东西说的对策我什么都没记住。和我相似的又何止一人，有次我在学校一个僻静的角落里看见一个长相乖巧的女生一边哭一边打电话，张张嘴就是一阵啜泣，哭声中还夹杂着外地口音，我勉勉强强地听出来在说：“不习惯……想家”。我又多看了她几眼，就一个人原路退回，我本也想打电话回家的，忽然想起这个月妈不在家，她去外地旅游了——自从我走了之后她反倒是像丢下了个包袱，因而过得愈加欢乐——所以我顺手打给了爸。当我磕磕巴巴地抱怨找不到路的时候，爸好像根本没听见一般，我从手机这头听到了：“下月目标”“财会收支”这样的明显句子，所以我很识相地挂了电话。一个小时后我才收到爸的短信，他用简洁明快的句子回复我：“看路标” 　
那个时候我正在上课，只不过手机调成了震动，我不动声色地把手机拿出来给程琳看，用手指点着这几个字，我没有想到爸在开会的时候还有闲心去听我讲话，但是我又想，也许这是因为他根本没听，直接录音的结果。程琳看着我脸上重复的释然、怅然、释然、怅然，在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才捅了捅我的胳膊，我这才瞬间醒了过来。　
她捅得真疼。　
后来我找了个时间把我和刘媛媛的故事讲给了陈琳听，她听完后简直哭笑不得：“刘媛媛没有记恨你，那还真是一个奇迹。”我哈哈一笑，捂着自己的脸悄悄地说：“陈琳，你知不知道世界上像我这种不好也不坏的人，根本就不值得记恨。” 　
　
【7】　
过年的时候我终于回家了，妈看到我的时候口头上说：“你简直就想死在外面了！”手上却帮我拿行李，我看着她那副口是心非的样子，感到既心酸又无奈。我再一次提到刘媛媛的时候，妈把筷子一摔说：“她就在那个大学那个系，你问那么多干什么！”我尴尬地笑笑，一边扒菜吃一边说，“妈你年轻了很多哦，是不是我不在你面前你感到轻松多了。”她一边瞪我一边说，“那当然好咯，你不在我可省心多了。”旁边爸像是在打圆场，可是他说着说着话锋就突然一转，叹了口气说：“其实你走后，我们都觉得更累。” 　
我之所以再次提到刘媛媛是因为我知道她根本就没有上那所大学，我是后来才得知她成绩的。我深深知道妈比我还清楚这一切，但是她已经不像原来那样拥有一颗容易计较的心了，因为我长大了所以她也就刻意宽容了一切。当我变成一个不好也不坏的人的时候，旁人会感到我比以前成熟，当妈变成一个不好也不坏的人的时候，我却心酸地发现她变老了，于是事件万物陈情都可以成为一个不被在乎的事实了。　
我再也找不回我曾经耀眼的过去，正如她再也回不到自己内敛的中年。　
过年的时候一家人围在一起看春晚，妈一边看一边挑刺，我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反驳，她却越讲越精神。我想她应该很久都没有这样畅快地倾诉了，所以也就配合着她继续。零点倒数的时候我的祝福短信比往年都要多，一拨接一拨地到来，以往都是爸妈的手机被短信冲到死机不得不多次清空收件箱，而今他们所能收到的祝福已经大打折扣了。我哈哈一笑，我知道爸妈能听的出来这里面含有几多惆怅。　
　最后去火车站的时候是妈送我的，爸本来想去的，被妈硬拦着了。时过境迁她愈来愈像一个孩童而我却愈来愈像个妇人，我们在改变身份，我们也在抛弃时间。　
　临走之前妈几次欲言又止，想要说什么却张不开口。最后才应下决心说：“……我真对不起你刘阿姨……你对刘媛媛……”我笑了笑，摆摆手说，“妈，这些我都知道。” 　
　曾经我和我妈都不喜欢刘媛媛一家的原因，是因为刘媛媛处在一个单亲家庭里。刘阿姨太过于孤傲，她自以为能够对生活指手画脚，所以一直是心高气傲的。她将自己的生活制定得巨细无遗，结了婚后果然因为无法适应婚后生活而闪电离婚，可惜的是她却将刘媛媛永远地拴在了身边。我看得出来她不是一个好母亲，因为刘媛媛宁愿和不熟悉的爸爸聊天也不愿意回那个冰冷的家——没错，几年前刘媛媛之所以挨骂和我断绝关系，就是因为她偷偷地和自己的爸爸见面。我想我早应该看出来，我却错误地以为刘媛媛变成了我想也想不到的那种人，这是多年后我对她抱有歉意的原因，却始终不知道怎样才能弥补它。　
　时至今日我仍不知道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们现在翻开小说总能看见一个并不惹人喜爱的角色，他总能成功地引起读者们的大片谩骂，可是我想我们生活中并没有那么多的好人坏人之分，没有人能够进入这个极端，太多的人和我一样，被各种各样的误会、猜忌所迷惑最后便成了不好也不坏的人。我们是多么地不值得记恨，在社会这个熔炉里。　
　我在火车上隔着玻璃冲妈妈挥了挥手，我真心地希望火车开往前方时不需要一个路标，因为我再也不是那个看起来优秀到无与伦比的人了。　
　

写出来这篇文章是我错……TAT首发逐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