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莉莎一路无话。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
我其实是很害怕这种状况的,公交车上有来来往往的、熟悉或者不熟悉的男女们,他们彼此之间聊天、看小说、打游戏,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蜷缩在座位上,没有任何人愿意和我搭话,就这样沉闷轰隆地驶往一个目的地——这种感觉令我绝望。尤其是在有认识的人时,他们都沉默着听音乐看新闻,那样悄无声息地把我隔绝出了他们的世界。绝望感和恐惧感会一起袭击我的内心。
莉莎坐在前排,专心地翻看手机上的新闻,她甩了甩和原本一样的金色长发,我看见了她的侧脸,仍和以前一样,一点都看不见岁月流逝的痕迹,不知用了多少化妆品才做出来的美貌容颜。这也是为什么我六年没有见过她,却一眼认出她的原因。
事实上,在公交车上遇见莉莎是我从没想到过的。我以为她应该坐在她那个有钱的老男友的轿车里,补妆看书,再和他一起分享把我的稿子占为己有所换来的一大笔稿费。——是的,她偷窃了我的成果,那是我费尽心思写的文章,她凭着它一举成名,还和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男人结了婚,但无论我怎么说,都没有任何人相信我的话。
我以为我会在看见她那一瞬间对她破口大骂的,但我懒于去说了——作为我这几十年来唯一还算谈得来的“朋友”,我已经不准备多说。她赚再多钱,勾搭上一个多富有的男人也已经与我无关了。
我侧了侧身,靠在公交车的玻璃窗上,接着昏暗的天色,用那支妈妈送给我的十二岁生日礼物的钢笔歪歪扭扭地在硬面抄上写下一句话:“我渴望一个拥抱。”字写得很难看,不想一个曾练过书法的女人所写,倒像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的手笔。
从没有人给过我一个拥抱,无论是爸爸妈妈,还是哥哥姐姐,抑或是曾经喜欢过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从我出生到今天,从没有人给过我一个拥抱。父母专心于研究事业,大哥和姐姐们都是在姑姑家长大的,十二岁以前我根本没有见过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姐姐。
照顾我的保姆是一个势利又有些小心眼的女人。爸妈没来看我的时候,整天骂骂咧咧地说我这说我那,撕过我的书,摔过我的东西,曾经揪着我的头发把我从二楼摔在了草坪上,让我摔断了左手,给了我一个名正言顺地逃课理由。爸妈回来的时候,她又抽出大把的时间来哄我,教我编什么谎话去和他们“解释”身上受伤的理由。而爸妈对我做过的最亲密的举动,估计也就是十二岁生日那天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丢下两样礼物,摸了摸我的头吧?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愿意拥抱我呢?为什么没有愿意告诉我他们爱我呢?”我继续用力地写到,笔尖险些划破了纸张。如果说三十五岁之前是因为没有和什么人交往过,与亲人关系生疏,那三十五岁后呢?愿意和人接触了的我,为什么没有人原因拥抱我呢?我斜了斜眼看着在对面相拥在一起的一堆情侣,想。我已经到了胃癌晚期,为什么没有可怜过我的遭遇,过来抱一抱我?
是因为恐惧吧。我默默地想着,把脸贴在窗户上,出神地望着窗外飞快驶过的景色。耳边响起清脆的报站声,我在心里数着时间——还有三站就到了,但在这短暂的时间里,足以我回忆起一些事情。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不是父母,不是大哥,不是初中暗恋的男孩,不是父母为我随手定下又出车祸死亡的未婚夫,是我的小姐姐。她是第一个把喜欢吃的核桃和牛奶让给我的人,是第一个告诉我有许多人爱我的人,是第一个愿意耐心地跟我说话的人。
她死的时候我刚从戒毒所里出来,那时候我因为被注射过多杜冷丁而有了毒瘾,在那待了三个月后,我一出门就直奔小姐姐的家,但显然已经晚了。家里只有小姐夫和我七岁的侄女,小姐夫告诉我,因为爸爸给小姐姐拿药时错把感冒药当成了治疗心脏病的药,在姐姐心脏病发时误食了药物,加上医生的不负责任,最后在抢救台上离世。
我提出要去看看她的墓,给她烧一点东西,送束花什么的。但小姐夫拒绝了,很委婉地让我去问一问爸爸妈妈,七岁的小侄女低声嘀咕了一句根本就没有墓,但我并没有注意,又回了爸妈的家。
我回去的时候妈妈正在外地开会,家里只有爸爸一个,他正在看他的医学杂志——那玩意快堆满了他的半间屋子,他对待这些杂志的感情几乎超过了对任何人和物体的情感——哪一期上写了什么东西,哪几期对血友病有专题讲解,似乎那些杂志就是他这辈子的恋人。
他看到了我,局促不安地笑了一声,然后对我说:“嗨,我的孩子,你出院怎么不告诉我?”他在美国旅居多年,说话也不知不觉间染上了一点美国腔调。
我直截了当地问他小姐姐的墓在哪里,他沉默了一会儿,走进书房拿出来了几张薄薄的纸和一封已经被拆开过的信。信是小姐姐生前立下的遗嘱——她就喜欢未雨绸缪,从她得知自己患上了心脏病开始,她就写下了遗嘱,上面明确地交代了她死后财产的分割。另外的几张纸是器官捐赠的表格,下面是小姐姐的签名。除了心脏之外,她的大部分器官都被捐赠,其他器官也将会用于医学研究。
我在一瞬间感觉到了愤怒,曾经那么温润的小姐姐,现在被切割成很多份,成了别人身上的一部分,而余下的将一辈子躺在福尔马林液体中,或者被放在显微镜下。她没有坟墓,也不会入土为安。
我是一个固执的人,固执地认为人只有下葬了才能让灵魂安息。我几乎是用仇恨的眼光盯着面前的男人,盯着面前只见过几面的父亲,是他害死了小姐姐!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在叫嚣。我抓起了桌子上的水果刀,狠狠地朝他扎了下去,滚烫的鲜血溅在我的脸颊上,而我只感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仇恨和他眼神中的不可思议。
是了,是了,大概是我犯下弑父这种事令周围人寒了心吧?虽不知为什么没有被关进监狱或者执行死刑,但我日子仍不算好过。我至今都没有认为我做错了什么,小姐姐的眼睛一直刻在我的脑海里——如果不是那个家伙只顾着研究而疏忽了小姐姐,错给了药,小姐姐又怎么会死?
车到站了。车站后面是一家KTV,小姐姐生前最喜欢的地方,虽然因为心脏病而不能太激动,但她还是时常约朋友过来唱歌,我坐在角落里,看着她一边喝巧克力奶一边露出满足的微笑,觉得这世界都不算什么了。
我对于从家到这的路程极其熟悉,做什么车会用几分钟,什么时候走会遇上红灯,什么时候人最多,甚至车站里一定会站着的两个人我都知道——我抱着硬面抄走下车,一个看上去非常年迈的女人和一个短发的男子站在一起,他们看见我,丝毫不惊讶地朝我走过来。
那是我的妈妈和哥哥。哥哥手里有一瓶没开封的维他命水,他仰头喝了一口,然后把饮料塞进了我的手里。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影去了一半KTV的招牌,那些花花绿绿的LED灯,那些曾经吸引过小姐姐很多年的KTV、酒吧、地下滑冰场都在他或有意或无意地姿势下消弭了。
哥哥替我打开了车门,我朝那家KTV望了一眼,然后才迟疑着坐进去。哥哥朝我温和轻快地笑着说:“好啦,你身体不好,不能进那些地方的哦。别要我们再为你担心咯。”从爸爸死后,他们对我的态度就有了一些转变,不是把我和空气划上等号了,但我自己却觉得已经没有必要。这些东西来的太迟了。
哥哥坐上驾驶座,稳健地开起车子来,熟悉的风景又从我身边驰过,那样轻易地消失了。
2
从早上开始,姐姐和姐夫就到了我的房间。他们带来了一些书,有我曾经最喜欢的诗集,但我已经懒得去翻阅。
和他们聊了一会儿天后,我在病床上沉沉地睡过去,把他们两个人尴尬地晾在一边。大概一个多小时后,我被姐姐推醒了,姐夫从屋外端进来午餐,有炒牛肉、饭团、荷包蛋和炸香蕉,与以往没有多少变化。姐姐用刀子切下一些送进嘴里,然后才把饭递给我,看上去像是古代皇帝吃饭前的试毒。
我把东西很快地吃完,盘腿坐在病床上对着书本发呆。我是一个极其热爱文字的人,热爱到发疯,从当初颇有名气的女作家变成现在几乎被人遗忘的杀人魔,谁心里也不会好受吧?我已经很少再提笔写字了,把当初书法老师教导的东西忘了个一干二净,也不再可以写出优美清新的文字了,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江郎才尽吧?
饭后,姐姐端来了一杯牛奶,看着我把牛奶喝下去——她之前抿了一口的,然后递过来一些核桃仁之类的干果和三粒钙片。我就着水吞下了药片,抓起一把核桃仁往嘴里送,盯着姐姐已经显出老态的脸,心想,如果眉毛在浅些,皮肤能更白皙一点,身上喷些香水,把那套俗气的粉红色裙子换掉,变成漂亮的玫瑰绿大概就是小姐姐的模样了。
姐姐看着我的样子,微微侧过脸和旁边的姐夫聊天。他们低低的声音穿透空气艰难地游走到我的耳畔边,但我已经快没有力气思考了。在我把核桃仁咽下去的时候,胃里忽的翻腾着绞痛起来,我侧着身子,用模糊的视力朝床头柜上的药瓶子看过去,保质期已经过了好几个月——我是要走向和小姐姐一样的路吗?
若是这样,我无怨无悔。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行为,抓起雪白的被子朝身上一揽,企图用厚实的被子掩盖住我颤抖的身体。
“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那么讨厌的核桃和牛奶,小妹怎么这么喜欢?这两人也能熟络起来?”是姐姐的声音,但我已经听不大清楚了。
“毕竟血浓于水。”这是姐夫的回答,“这孩子大概是小时候太孤单了,错把她的施舍当赠与了。”姐夫大我九岁,一向喜欢喊我“孩子”,似乎这就能弥补他们两个人都不能生育的遗憾。
“那……”还有什么我就没有去听了,只记得后来姐姐和姐夫惊慌失措地大叫“医生”,还有凌乱的脚步声。有一只手好像在给我做检查,然后匆匆吩咐下去准备手术室。
“真可怜。”一个护士讲,“一家子都是学者,喏,都是顶尖医科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就她一个学了文。”
“听说出过书?”
“嗯嗯,是一本什么来着?奇幻小说?”
“哎哎哎,不是说之前杀了她爸吗?”
“就是进了这里才不要死的啦。院长可是她的哥哥。”
“听说有好几种病呢。有轻微的被害妄想症吧。”
各种各样的话挤的我脑子发胀,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不可能以活人的身份走上手术台再走下来了。我就知道这一点罢了。
我终于感觉全身上下的所有细胞都脱离了我的掌控,不再听我那日渐衰退智商,现在已经走向死亡的大脑指挥了,它们这些工作了四十一年的老人们终于舒展了身体自由活动了。
我在空中站了许久,站到灵魂的眼睛都发酸了,医生才念念叨叨地确认了我死亡。我又陷入了一片灰暗和晕眩,茫然中知道有一个人抱起了我——前世的身体,那是谁在死亡后给予了我一个拥抱?我不知道。
病房外,有几个脱落了原本金色外衣的大字,其中四个字恰恰好好代表了这座象征天堂与地狱之间的灰色地带的身份。
“精神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