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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天寒欲雨。我光着脚坐在阁楼的地板上,看着窗外灰白色的天空。归巢的鸽子经过窗前,制造出一片喧嚣,在这闹声中,我仿佛瞅见它们脸上带着倦容却十分满足。不远处几栋低矮的房子杵在寒风中,轮廓逐渐模糊。入夜后的小镇,将十分寂静荒凉。这阔别了多年的景致,如同旧情人一样,在这萧索的秋风中,对我敞开它的胸怀。这才深刻的明白了为是人非的真正含义。我低下头笑笑,暗自盘算会在这里停留几日。我是从小斯那里出发来的,走了当年父亲回家时走过的路,来到这儿时起就十分熟稔的家乡,然后请求房东阿姨将这旧宅的阁楼给我借宿几晚。我不知自己此番回来的目的是什么,或许正是寻找那份目的。
小斯送我走时拍着我的肩膀说:“什么时候回来?”语气似乎肯定我会回来一样。我对他笑笑,捶着他的肩打哈哈道:“好兄弟。”然后装作很潇洒地把旅行包往肩上一甩,边走边把手伸到背后去跟他挥手道别。他在我的身后高声嘲笑我装酷,而我却在风中莫名其妙地红了眼睛。我尽量不让自己的背影看上去伤感,尽量。列车启动时,小斯死命地朝我挥手,还很女人地流了眼泪。因为窗户不能打开,小斯连忙低下头掏出手机给我发信息,趁他没抬头,我拍下了这个认真的身影,然后把脸埋下去,手压在玻璃上,知道车驶出站台。我跟自己打了个赌,赌自己不会再回来,并不是小斯这里,而是这个世界。恰在这时,我收到了小斯的短信,他说:我舍不得你。我没有留下这条短信,一如他没有挽留我。我只是觉得很温暖,因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谁比他更懂我了。
这条路是我的末路,亦是我的归途。
小斯说:相信我,末路至少不会比无路绝望。
应该快入冬了吧。我捏了捏不太受控制的面部肌肉,尝试着做些面部表情,做了几个后突然发现自己很可笑。我起身准备拿包里的手机,又撞到了头。我在心里诧异着,为什么小时候并不觉得这里那么低狭呢。我在疼痛中,感到了一种消失。
当我站起来不会碰到头的时候,这里是我的城堡。每个除夕夜,我都会坐在这里,等着漆黑的夜空被华丽的烟火点亮。每当雍容的烟火在天空中绽放,倾下一片流光溢彩,我的小阁楼便像琉璃城堡一样明亮。这时便可以听见门猛然被推开的声音,风夹杂着雪灌进屋来,带有风尘仆仆的味道。我在这忽暗忽明的阁楼里,幸福地勾起了嘴角。我听见父亲的大嗓门嚷道:“辰辰呢?”之后便听见母亲的声音温柔的响起:“你先洗洗脚暖暖身子,我去叫他。”然后我就像完成任务一样兴奋地跑下楼,看着父亲的脸在腾腾的热气中变得通红。
这是我和妈妈的小约定。父亲是在两年前外出经商的,他不甘心一辈子在这小镇里沉沦,于是独自外出拼搏。一开始父亲找不到赚钱的好门路,所以总是舍不得多花一分钱。每年过年回家都是买的最便宜的站票,咬着牙在人群中挤着硬站两天一夜。到站后又步行道一公里外的货运站问问是否有回家的老乡,如若是有,父亲便央求他带自己一程。于是,他又不得不坐在一堆货物上,在寒风中颠簸十几个小时才能到家。每当他到家后,顾不上擦把脸洗个脚,首先就是冲过来把年幼的我举过头顶,在空中转啊转,还用他的胡茬扎我,弄得我咯咯的笑出声,儿父亲略带沧桑的笑声与我稚嫩的声音交杂在一起,抹红了母亲的眼睛。而留在我记忆里的事父亲脸上的温度,如同插在风中的一快青铁,冷的钻心。母亲总是站在父亲身后温柔的说:“好了,好了……”恍惚间我看见母亲的笑容徐徐绽放,是那样的美。
因为心疼父亲,我便和母亲商量到,以后我先躲在阁楼不下来,先让父亲洗脚暖暖身子时至今日,我都记得父亲脱下他那灌满雪水的鞋,撕下他那已经和皮肤粘在一起的袜子,脸上强忍痛苦的表情。而如今,我重走父亲当年走的路,深刻的体味了父亲当年那份隐忍与甜蜜。毕竟家里永远有一盏等为他亮着,有个认为他就是神的笨蛋儿子,还有一个以他为世界的傻女人早早就为他准备好了洗澡水等他回来。于是,我越发无法理解父亲的离去。
忘了从多久开始,我再也听不见风雪灌进屋内的声音。年幼的我只是裹着母亲断断续续的哭声,在冰冷的地板上坐到全身麻木。直到窗外的礼花放完,我才会慢慢踱下楼去,把桌上满满一桌早已凉透却无人动筷的饭菜收好,陪母亲坐下来,一言不发。我开始明白,父亲不会再回来了。
我记得小学毕业那天是异常炎热的一天。天空好像都沸腾起来,白云一层又一层地向上翻滚,仿佛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我和小斯骑着自行车准备去挑战被我们男孩子私底下称为“魔鬼弧度”的陡坡。在男孩中流传着这么一种说法。冲下这个坡你就不再是男生而是顶天立地的男人,它代表着你的勇气和胆识,所以这也被毕业的男孩们成为成人礼。家长们可以看见每年小学毕业那天,都有很多男孩子推车来挑战。即使摔了一个又一个,仍然络绎不绝。这是大人无法理解的小小世界,即使是最胆小的男孩面对这个坡仍然是勇往直前毫无惧色。我忘不了下坡时在眼前一闪而过的绿色的香樟树叶子,上面跳跃着阳光,植物的辛和香气直灌入鼻腔,还有扑面而来的热浪,卷起一阵又一阵的蝉鸣。也就是在那天,小斯失去了他的一颗门牙,而我永远的失去的我的父母。以至于后来当我看见小斯补上的门牙时,感觉被回忆闪到了腰。
那天我陪小斯去了医院才回家。当我踏进家门时,发现地上面目狼藉。一抬头就看见头发散乱,不断啜泣的母亲和双眼猩红,暴躁不已的父亲。我怔怔地站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出,仿佛连呼吸都是一种罪过。母亲轻微的抽咽声在安静的屋内显得格外突兀。突然,父亲拿起早已收好的行李箱,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家门。我站在那里一时间手足无措,只是觉得我的世界已经塌了。我愣愣的看着狼狈的母亲,下意识地朝父亲离开的方向奔去。尽力奔跑的我忽然觉得身体像要飘起来一样,找不到重心,只觉得呼吸声在耳旁不断放大。汗水顺着我幼稚的脸庞滑落,滴落到地上可以听见兹兹的声音。车站里人山人海,我茫然地在人群中穿梭,汗水里的水分早已被蒸干,只剩下盐分。好像皮肤被紧紧绷在骨头上一般,稍稍一动就像要裂开似的。终于我发现了正准备上车的父亲,我冲过去紧紧拽住父亲的衣袖,对着他猛然摇头,却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父亲亦看了我很久,最终仍在司机不耐烦的催促声中拂开我手,踏上了远离我们的列车。我失魂落魄的在车站晃了很久,傍晚时分才慢慢向家的方向走去。当我踏进家门的那刹那,几乎是惊叫着瘫软在大门口。客厅内的母亲躺在一片血泊中,同时躺在血中的是那张离婚协议书。我的惊叫引来了周围的邻居。神情恍惚的我看见邻居们惊讶并慌张地跑来跑去,嘴里说着什么。而我只觉得眼前有瀑布一般的黑血泼下来,之后便不省人事。
那年我十一岁,从此忘了曾经的自己。
母亲的葬礼三天后如期举行,所有的乡亲们都赶来参加,唯有父亲没有出席。大家表情怆然,交头接耳地讨论着我的未来。只有我面如土色的坐在角落里,失去了眼泪。这是小斯和他的父亲出现在门口,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让全场安静下来。他说:“这个孩子我全权负责。”小斯没有理会大家,径直朝我走来,他对我伸出手说:“兄弟。”
小斯一家人住在城里。母亲下葬后,小斯的父亲牵着我孱弱的手离开。我突然想起什么,拼命跑回去,在家里翻了好久,可是就是翻不到那张全家福。我颓然走出房子,在艳阳下痛痛快快流着泪,狼狈不已。小斯的父亲再次牵起我的手,走出了小镇。我转过头去看着这我从小长大的望乡。几栋房子零零星星的驻在夜幕中,我的阁楼仍在那里,我的家也在那里。此时已是傍晚,眼前的一切仿佛皮影戏中的一幕,渐渐褪了色。
我别无选择的搬进了小斯家,从此他与我一起长大。他是那种看我一眼就知道我要什么的人。从小到大,我被不少人嘲笑过,我向来都是沉默不语,而小斯却冲过去与他们打成一团。以至于他的父亲被请到学校,却只能看着他叹气,不忍心怪他。
在我高三那年,我突然对他的父亲说想要退学。他的父亲是一个极其认真负责的男人,一直以来都拿我当亲生儿子看待。一听到我这话,他竟拍着桌子跳了起来,他语气坚决的说不可能。他与我僵持不下,一时间气的扬起手就要打我。我低着头轻轻吐出一句:“我欠你们家的永远都还不清了。”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下来,他跌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紧接着我决定要回乡看看。小斯知道了这个消息,看了我很久,然后把我揽进怀里,不可抑制的哭出了声。我轻轻拍拍他的肩,开始收拾东西。然后我踏上了回家的路。
想起这些,我竟然落了两滴泪,擦干后就没有了。我翻开手机给小斯发了一条短信:我一生都在后悔和不安中度过,唯一不后悔的就是认识你。你是唯一没有让我失望过的人,请好好过。现在一切都离我而去,剩下的只有你的善良。我不忍心再继续糟蹋你的生命。然后我关了机,在童年时就十分熟悉的夜景中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