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话不错,先生的不高兴,果然是病了的缘故。这三天来,先生告假,另外有一位助教师来代课。那是一个没有胡须的像孩子似的先生。今天,学校里发生了一件可耻的事:这位助教师,无论学生怎样说他,他总不动怒,只说;“诸位!清规矩些!”前两日,教室中已扰乱不堪,今天竟弄得无可收拾了。那真是稀有的骚扰。先生的话声全然听不清了,无论怎样晓谕,怎样劝诱,学生都当做耳边风一样。校长先生曾到门口来探看过两次,校长一转背,骚扰就依然如故。代洛西和卡隆在前面回过头来,向大家使眼色叫他们静些,他们哪里肯静。斯带地独自用手托了头凭着桌子沉思,那个钩鼻的旧邮票商人卡洛斐呢,他向大家各索铜元一枚,用墨水瓶为彩品,做着彩票。其余有的笑,有的说,有的用钢笔尖钻着课桌,有的用了吊裤带上的橡皮弹纸团。
助教师一个一个地去禁止他们,或是捉住他的手,或是拉了去叫他立壁角。可是仍旧无效。助教师没了法,很和气地和他们说;
“你们为什么这样?难道一定要我责罚你们吗?”
说了又以拳敲桌,用了愤怒而兼悲哀的声音叫:“静些!静些!”可是他们仍是不听,骚扰如故。勿兰谛向先生投掷纸团,有的吹着口笛,有的彼此以头相抵赌力,完全不知道在做什么了。这时来了一个校工,说:
“先生,校长先生有事请你。”
先生现出很失望的样子,立起身匆忙就去。于是骚扰愈加厉害了。
卡隆忽然站起来,他震动着头,捏紧了拳,怒不可遏地叫说:
“停止!你们这些不是人的东西!因为先生好说话一点,你们就轻侮他起来。倘然先生一用脱力,你们就要像狗一样地伏倒在地上哩!卑怯的东西!如果有人再敢嘲弄先生,我要打掉他的牙齿!就是他父母看见,我也不管!”
大家不响了。这时卡隆的样子真是庄严:堂堂的立着,眼中几乎要怒出火来,好像是一匹发威的小狮子。他从最坏的人起,一一用眼去盯视,大家都不敢仰起头来。等助教师红了眼进来的时候,差不多肃静得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出了。助教师见这模样,大出意外,只是呆呆地立住。后来看见卡隆怒气冲冲地站在那里,就猜到了八九分,干是用了对兄弟说话时的那种充满了情爱的声气说:“卡隆!谢谢你!”’
斯带地的家在学校的前面。我到他家里去,一见到他的图书室,就羡慕起来了。斯带地不是富人,虽不能多买书,但他能保存书籍,无论是学校的教科书,无论是亲戚送他的,都好好地保存着。只要手里得到钱,都用以买书。他已收集了不少书,摆在华丽的栗木的书架里,外面用绿色的幕布遮着,据说这是父亲给他的。只要将那细线一拉,那绿色的幕布就牵拢在一方,露出三格书来。各种的书,排得很整齐,书脊上闪烁着金字的光。其中有故事、有旅行记、有诗集,还有书本。颜色配合得极好,远处望去很是美丽。譬如说,白的摆在红的旁边,黄的摆在黑的旁边,青的摆在白的旁边。斯带地还时常把这许多书的排列变换式样,以为快乐。他自己作了一个书目,严然是一个图书馆馆长。在家时只管在那书箱旁边,或是拂拭尘埃,或是把书翻身,或是检查钉线。当他用粗大的手指把书翻开,在纸缝中吹气或是做着什么的时候,看了真是有趣。我们的书都不免有损伤,他所有的书却是簇新的。他得了新书,洗拭干净,插入书架里,不时又拿出来看,把书当做宝贝珍玩,这是他最大的快乐。我在他家里停了一点钟,他除了书以外,什么都未曾给我看。
过了一会儿,他那肥胖的父亲出来了,手拍着他儿子的背脊,用了和他儿子相像的粗声向我说道:
“这家伙你看怎样?这个铁头,很坚实哩,将来会有点希望吧。”
斯带地被父亲这样地嘲弄,只是像猪犬样地半闭着眼。不知为了什么,我竟不敢和斯带地取笑。他只比我大一岁,这是无论如何不能相信的。我回来的时候,他送我出门,像煞有介事地说:“那么,再会吧。”我也不觉像向着大人似的说:“愿你平安。”
到了家里,我和我父亲说:“斯带地既没有才,样子也不好,他的面貌令人见了要笑,可是不知为了什么,我一见了他,就觉得有种种事情可以学。”父亲听了说:“这是那孩子待人真诚的缘故啊。”我又说:“到了他家里,他也不多和我说话,也没有玩具给我看。我却很喜欢到他家里去。”“这因为你佩服那孩子的缘故。”父亲这样说。
是的,艾亲的话是真的。我还佩服泼来可西。不,佩服这个词还不足表示我对于没来可西的心情。没来可西是铁匠的儿子,就是那身体瘦弱的小孩,有着悲哀的眼光,胆子很小,向着人总说“原恕我,原恕我”,他却是很能用功的。他父亲酒醉回来,据说常要无故打他,把他的书或笔记簿掷掉。他常在脸上带了黑痕或青痕到学校里来,脸孔肿着的时候也有,眼睛哭红的时候也有。虽然如此,他无论如何总不说父亲河他。“父亲打你了。”朋友这样说的时候,他总立刻替父亲包庇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有一天,先生看见他的作文簿被火烧了一半。对他说:“这不是你自己烧了的吧?”
“是的,我不小心把它落在火里了。”他回答。其实,这一定是他父亲酒醉回来踢翻了桌子或油灯的缘故。
泼来可西的家就住在我家屋顶的小阁上。门房时常将他们家的事情告诉给我母亲听。雪尔维姊姊有一天听得泼来可西哭。据说他向他父亲要买文法书的钱,父亲把他从楼梯上踢了下来。他父亲一味喝酒,不务正业,一家都为饥饿所苦。泼来可西时常饿着肚皮到学校里来,哈卡隆给他的面包。一年级时教过他的那个戴赤羽的女先生,也曾给他苹果吃。可是,他决不说“父亲不给食物”的话。
他父亲也曾到学校里来过,脸色苍白,两脚抖抖的,一副怒容,发长长地垂在眼前,歪戴着帽子。拨来可西在路上一见父亲,虽战惧发震,可是立刻走近前去。父亲呢,他并不顾着儿子,好像心里在想着别的什么似的。
可怜!泼来可西把破的笔记补好了,或是借了别人的书来用功。他把破了的衬衣用针别牢了穿着,拖着太大的皮鞋,系着长得拖到地上的裤子,穿着太长的上衣,袖口高高地卷到肘上。见了他那样子真是可怜!虽然如此,他却很勤勉,如果他在家里能许他自由用功,必定能得到优良的成绩的。
今天早晨,他颊上带了爪痕到学校里来,大家见了说:
“又是你父亲吧,这次可不能再说‘没有的事’了。把你弄得这步田地的,一定是你父亲。你去告诉校长先生,校长先生就会叫你父亲来,替你劝说他的。”
拨来可西跳立起来,红着脸,抖索着,发怒地说:“没有的事,父亲是不打我的。”
话虽如此,后来上课时他究竟眼泪落在桌上了。人家去看他,他就抑住眼泪。可怜!他还要硬装笑脸给人看呢!明天,代洛西与可莱谛、耐利原定要到我家里来,我打算约没荣可西一块儿来。我想明天请他吃东西,给他书看,领他到家里各处去玩耍,回去的时候,把果物给他装进口袋带回去。那样善良而勇敢的小孩,应该使他快乐快乐,至少一次也好。
今天是这一年中最快乐的星期四。正好两点钟,代洛西和可莱谛领了那驼背的耐利来了。泼来可西因为他父亲不许他来,竟没有到。代洛西和可莱谛笑着对我说,在路上曾遇见那卖野菜人家的儿子克洛西,据说克洛西提着大卷心菜,说是要卖了去买钢笔。又说,他新近接到父亲不久将自美国回来的信,很欢喜着呢。
三位朋友在我家里留了两小时光景,我高兴非常。代洛西和可莱谛是同级中最有趣的小孩,连父亲都欢喜他们。可莱谛穿了茶色的裤子,戴了猫皮帽子,性情活泼,无论何时非活动不可,或将眼前的东西移动,或是将它翻身。据说他从今天早晨起,已搬运过半车的柴,可是他还没有疲劳的样子,在我家里跑来跑去,见了什么都注意,口不住地说话,像松鼠一般地活动着。他到了厨房里,问女仆每束柴的价钱,据说他们店里卖二角一束。他欢喜讲他父亲在温培尔脱亲王部下参加柯斯脱察战争时候的事。礼仪很周到。确像我父亲所说:这小孩虽生长在柴店里,却含着真正的贵族血统。
代洛西讲有趣味的话给我们听。他熟悉地理,竟同先生一样闭了眼睛说:
“我现在眼前好像看见了全意大利。那里有亚配那英山脉突出在爱盎尼安海中,河水在这里那里流着,有白色的都会。有湾,有青的内海,有绿色的群岛。”他顺次背诵地名,像眼前摆着地图一样。他穿着金纽扣的青色的上衣,举起了金发的头,闭了眼,石像似的直立着,那种丰采,使我们大家看了倾倒。他把明后日大葬纪念日所要背诵的三页光景长的文章,在一小时内记牢。耐利看了他也在那悲愁的眼中现出微笑来。
今天的会集真是快乐,并且给我在胸中留下了一种火花样的东西。他们三人回去的时候,那两个长的左右夹辅着耐利,携了他的手走,和他讲有趣的话,使一向未曾笑过的而利笑。我看了真是欢喜。回来到了食堂里,见平日挂在那里的驼背的滑稽画没有了,这是父亲故意除去的,因为怕耐利看见。
今天午后二时,我们一进教室,先生就叫代洛西。代洛西立刻走上前去,立在小桌边,向着我们朗背那大葬纪念辞。开始背诵的时候,略微有点不大自然,到后来声音步步清楚,脸上充满着红晕。
“四年前今日的此刻,前国王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二世陛下的玉棺,正到罗马太庙正门。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二世陛下,功业实远胜于意大利开国请王,从来分裂为七小邦,为外敌侵略及暴君压制所苦的意大利,到了王的时代,才合为一统,确立了自由独立的基础。王治世二十九年,勇武绝伦,临危不惧,胜利不骄,困逆不馁,一意以发扬国威爱抚人民为务。当王的柜车在掷花如雨的罗马街市通过的时候,全意大利各部的无数群众,都集在路旁拜观大葬行列。枢车的前面有许多将军,有大臣,有皇族,有一队仪仗兵,有林也似的军旗,有从三百个都市来的代表,此外凡是可以代表一国的威力与光荣者,无不加入。大葬的行列到了崇严的太庙门口,十二个骑兵捧了玉棺入内,一瞬间,意大利全国就与这令人爱慕不尽的老王作最后的告别了,与二十九年来做了国父、做了将军、爱抚国家的前国王永远离别了!这实是最崇高严肃的一瞬间,上下目送玉棺,对了那色彩黯然的八十流的军旗掩面泣下。这军旗实足令人回想到无数的战死者,无数的鲜血,我国最大的光荣,最神圣的牺牲,及最悲惨的不幸来。骑兵把工棺移入,军旗就都向前倾倒。其中有新联队的旗,也有经过了不少的战争而破碎的古联队旗。八十条黑流,向前垂下,无数的勋章触着旗杆丁冬作响。这响声在群众耳里好像有上千人齐声在那里说:‘别了!我君!在太阳照着意大利的时候,君的灵魂永远宿在我们臣民的心胸里!’
“军旗又举到空中了。我们的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二世陛下,在灵庙之中永享着不朽的光荣了!”
代洛西读着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王的吊词的时候,笑的只有一人,就是勿兰谛。勿兰谛真讨厌,他确是个坏人。父亲到校里来骂他,他反高兴,见人家哭了,他反笑了起来。他在卡隆的面前胆小得发抖,碰见那怯弱的“小石匠”或一只手不会动的克洛西,就要欺侮他们。他嘲消大家所敬服的拨来可西,甚至于对于那因救援幼儿跛了脚的三年生洛佩谛,也要加以嘲弄。他和弱小的人吵闹了,自己还要发怒,务必要对手负了伤才爽快。帽子戴得很低,他那深藏在帽檐下的眼光好像含有着什么恶意,谁都见了要害怕的。他在谁的面前都不顾虑,对了先生也会哈哈大笑。有机会的时候,偷窃也来,偷窃了东西还装出不知道的神气。时常和人相骂,带了大大的钻子到学校来刺人。不论自己的也好,人家的也好,摘了上衣的纽扣,拿在手里玩。他的纸、书籍、笔记簿都又破又脏,三角板也破碎了,钢笔杆都是牙齿咬过的痕迹,不时咬指甲,衣服非破则龌龊。听说,他母亲为了他曾忧郁得生病,父亲已把他赶出过三次了。母亲常到学校里来探听他的情形,回去的时候,眼睛总是哭得肿肿的。他嫌恶功课,嫌恶朋友,嫌恶先生。先生有时也把他置之度外,他不规矩,先生只装作没看见。他因此愈加坏了,先生待他好,他反嘲笑先生;若是骂他呢,他用手遮住了脸装假哭,其实在那里暗笑,曾罚他停学三天,再来以后,反而更加顽强乱暴了。有一天,代洛西劝他:“停止!停止!先生怎样为难,你不知道吗?”他胁迫代洛西说:“不要叫我刺穿你的肚皮!”
今天,勿兰谛真个像拘一样地被逐出了。先生把《每月例话·少年鼓手》的草稿交付给卡隆的时候,勿兰谛在地板上放起爆竹来,爆炸的声音震动全教室,好像枪声,大家大惊。先生也跳了起来:
“勿兰谛出去!”
“不是我。”勿兰谛笑着假装不知。
“出去!”先生反复地说。
“不情愿。”勿兰谛反抗。
先生大怒,赶到他座位旁,捉住他的臂,将他从座位里拖出。勿兰谛咬了牙齿抵抗,终于力气敌不过先生,被先生从教室里拉到校长室里去了。
过了一会儿,先生独自回到教室里,坐在位子上,两手掩住了头暂时不响,好像很疲劳的样子。那种苦闷的神气,看了教人不忍。
“做了三十年的教师,不料竟碰到这样的事情!”先生悲哀地说,把头向左右摇。
我们大家静默无语。先生的手还在发抖,额上宣纹深得好像是伤痕。大家都不忍起来。这时代洛西起立:
“先生!请勿伤心!我们都敬爱先生的。”
先生听说也平静了下去,说:
“立功课吧。”
这是,一八四八年七月二十四日,柯斯脱寨战争开始第一日的事。我军步兵一队,六十人光景,被派遣到某处去占领一空屋,忽受奥地利二中队攻击。敌人从四面来攻,弹丸雨一样地飞来,我军只好弃了若干死伤者,退避入空屋中,闭住了门,上楼就窗口射击抵御。敌军成了半圆形,步步包拢来。我军指挥这队的大尉是个勇敢的老士官,身材高大,须发都白了。六十人之中,有一个少年鼓手,赛地尼亚人,年虽已过了十四岁,身材却还似十二岁不到,是个肤色浅黑,眼光炯炯的少年。大尉在楼上指挥防战,时时发出尖利如手枪声的号令。他那铁锻成般的脸上,一点都没有感情的影子,面相的威武,真足使部下见了战栗。少年鼓手脸已急得发青了,可是还能沉着地跳上桌子,探头到窗外,从烟尘中去观看白服的奥军近来。
这空屋筑在高崖上,向着崖的一面,只有屋顶阁上开着一个小窗,其余都是墙壁。奥军只在别的三面攻击,向崖的一面安然无事。那真是很厉害的攻击,弹丸如雨,破壁碎瓦,天幕、窗子、家具、门户,一击就成粉碎。木片在空中飞舞,玻璃和陶器的破碎声,轧啦轧啦地东西四起,听去好像人的头骨正在破裂。在窗口射击防御的兵立,受伤倒在地板上,就被拖到一边。也有用手抵住了伤口,呻吟着在这里那里打圈子走的。在厨房里,还有被击碎了头的死尸。敌军的半圆形只管渐渐地逼近拢来。
过了一会儿,一向镇定自若的大尉忽然现出不安的神情,带了一个军营急忙地出了那室。过了三分钟光景,那军曹跑来向少年鼓手招手。少年跟了军曹急步登上楼梯,到了那屋顶阁里。大尉正倚着小窗拿了纸条写字,脚旁摆着汲水用的绳子。
大尉折叠了纸条,把他那使兵士战栗的凛然的眼光注视着少年,很急迫地叫唤:
“鼓手!”
鼓手举手到帽旁。
“你有勇气吗?”大尉说。
“是的,大尉!”少年回答,眼睛炯炯发光。
大尉把少年推近窗口:
“往下面看!靠近那屋子有枪刺的光吧,那里就是我军的本队。你拿了这条子,从窗口溜下去,快快地翻过那山坡,穿过那田畈跑入我军的阵地,只要一遇见士官,就把这条子交给他。解下你的皮带和背囊!”
鼓手解下了皮带背囊,把纸条放入口袋中。军曾将绳子从窗口放下去,一端缠在自己的臂上。大尉将少年扶出了窗口,使他背向外面:
“喂!这分队的安危,就靠你的勇气和你的脚力了!”
“凭我!大尉!”少年一边回答一边往下溜。
大尉和军营握住了绳:
“下山坡的时候,要把身子伏倒!”
“放心!”
“但愿你成功!”
鼓手立刻落到地上了。军曹取了绳子走开了。大尉很不放心,在窗畔踱来踱去,看少年下坡。
差不多快要成功了。忽然在少年前后数步之间冒出五六处烟来。原来奥军已发见了少年,从高处射击着他。少年拼了命跑,突然倒下了。“糟了!”大尉咬着牙焦急地向自己说。正在此时,少年又站起来了。“啊,啊!只是跌了一交!”大尉吐了一口气。少年虽然拼命地跑着,可是,望过去一条腿像有些破。大尉想:“踝骨受了伤了哩!”接着烟尘又从少年的近旁冒起来,都很远,没有打中。“好呀!好呀!”大尉欢喜地叫,目光仍不离少年。一想到这是十分危险的事,不觉就要战栗!那纸条如果幸而送到本队,援兵就会来;万一误事,这六十人只有战死与被虏两条路了。
远远望去:见少年跑了一会儿,忽而把脚步放缓,只是跛着走。及再重新起跑,力就渐渐减弱,坐下休息了好几次。
“大概子弹穿过了他的脚。”大尉一边这样想,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少年,急得身子发震。他眼睛要迸出火星来了,测度着少年距离发光的枪刺间的距离。楼下呢,只听见子弹穿过声,士官与军曾的怒叫声,凄绝的负伤者的哭泣声,器具的碎声和物件的落下声。
一士官默默地跑来,说敌军依旧猛攻,已高举白旗招降了。
“不要照他!”大尉说,眼睛仍不离那少年。少年虽已走到平地,可是已经不能跑了,望去好像把脚拖着一步一步勉强地往前走。
大尉咬紧了牙齿,握紧了拳头:“走呀!快走呀!该死的!畜生!走!走!”过了一息,大尉说出可怕的话来了:“咿呀!没用的东西!倒下哩!”
方才还望得见在田畈中的少年的头。忽然不见了,好像已经倒下。隔了一分钟光景,少年的头重新现出,不久为篱笆挡住,望不见了。
大尉急忙下楼,子弹雨一般地在那里飞舞,满室都是负伤者,有的像醉汉似的乱滚,扳住家具,墙壁和地板上架满血迹,许多尸胶堆在门口。副官被打折了手臂,到处是烟气和灰尘,周围的东西都看不清楚了。
大尉高声鼓励着喊:
“大胆防御,万勿后退一步!援兵快来了!就在此刻!注意!”
敌军渐渐逼近,从烟尘中已可望见敌兵的脸,枪声里面夹杂着可怕的哄声和骂声。敌军在那里胁迫叫快降服,否则不必想活了。我军胆怯起来,从窗口退走。军营又追赶他们,迫他们向前,可是防御的火力渐渐薄弱,兵立脸上都表现出绝望的神情,再要抵抗已不可能了。这时,敌军忽然减弱了火力轰雷似的喊叫起来:“投降!”
“不!”大尉从窗口回喊。
两军的炮火重新又猛烈了。我军的兵士接连有受伤倒下的。有一面的窗已没人守卫,最后的时刻快到了。大尉用了绝望的声音:“援兵不来了!援兵不来了!”一边狂叫,一边野兽似的跳着,以震抖的手挥着军刀,预备战死。这时军曹从屋顶阁下来,锐声说道:
“援兵来了!”
“援兵来了!”大尉欢声回答。
一听这声音,未负伤的、负伤的、军营、士官都立刻冲到窗口,重新猛力抵抗敌军。
过了一会儿,敌军似乎气馁了,阵势纷乱起来。大尉急忙收集残兵,叫他们把刺刀套在枪上,预备冲锋,自己跑上楼梯去。这时听到震天动地的呐喊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从窗口望去,意大利骑兵一中队,正全速从烟尘中奔来。远见那明晃晃的枪刺,不绝地落在敌军头上、肩上、背上。屋内的兵士也抱了枪刺呐喊而出。敌军动摇混乱,开始退却。转瞬间,两大队的步兵带着两门大炮占领了高地。
大尉率领残兵回到自己所属的联队里。战争依然继续,在最后一次冲锋的时候,他为流弹所中,伤了左手。
这天战斗的结果,我军胜利。次日再战,我军虽勇敢对抗,终以众寡不敌,于二十七日早晨,退守混契阿河。
大尉负了伤,仍率领部下的兵士徒步行进。兵士困惫疲劳,却没有一个不服从的。日暮,到了泯契阿河岸的哥伊托地方,找寻副官。那副官伤了手腕,被救护队所救,比大尉先到这里。大尉走进一所设着临时野战病院的寺院,其中满住着伤兵。病床分作两列,床的上面还设着床。两个医师和许多助手应接不暇地奔走,触耳都是幽泣声与呻吟声。
大尉一到寺里,就到处寻找副官,听得有人用低弱的声音在叫“大尉’。大尉近身去看,见是少年鼓手。他卧在吊床上,脑以下覆盖着粗的窗帘布,苍白而细的两碗露出在布外面,眼睛仍像宝石一样地发着光。大尉一惊,对他喊道:
“你在这里?真了不得!你尽了你的本分了!”
“我已尽了我的全力。”少年答。
“你受了什么伤?”大尉再问,一边看附近各床,寻觅副官。
“完全没料到。”少年回答说。他的元气恢复过来了,开始觉得负伤在他是荣誉。如果没有这满足的快感,他在大影前恐将无开口的气力了。“我拼命地跑,原是恐被看见,屈着上身,不料竟被敌人看见了。如果不被射中,还可再快二十分钟的。幸而逢着参谋大尉,把纸条交付了他。可是在被打伤以后,一点也走不动,口也干渴,好像就要死去。要再走上去是无论如何不能的了。愈迟,战死的人将愈多。我一想到此,几乎要哭起来。还好!我总算拼了命达到了我的目的。不要替我担心。大尉!你要留心你自己,你流着血呢!”
的确如他所说,滴滴的血,正从大尉臂下的绷带里顺着手指流下来。
“请把手交给我,让我替你包好绷带。”少年说。
大尉伸过左手来,用右手来扶少年。少年把大尉的绷带解开重新结好。可是,少年一离开枕头,面色就变得苍白,不得不仍旧躺下去。
“好了,已经好了。”大尉见少年那样子,想把包着绷带的手缩回来,少年似乎不肯放。
“不要顾着我。留心你自己要紧!即使是小小的伤,不注意就要厉害的。”大尉说。
少年把头向左右摇。大影注视着他:
“但是,你这样困惫,一定是出了许多血吧?”
“你说出了许多血?”少年微笑说。“不但血呢,请看这里!”说着把盖布揭开。
大尉见了不觉大吃一惊,向后退了一步。原来,少年已经失去了一只脚!他左脚已齐膝截去,切口用血染透了的布包着。
这时,一个矮而胖的军医穿着衬衣走过,向着少年啊咕了一会儿,对大尉说:
“啊!大尉!这真是出于不得已,他如果不那样无理支撑,脚是可以保牢的。——起了严重的炎症哩!终于把脚齐膝截断了。但是,真是勇敢的少年!眼泪不流一滴,不惊慌,连喊也不喊一声。我替他施行手术时,他以意大利男儿自豪哩!他家世出身一定是很好的!”军医说完急忙走开了。
大尉蹙了浓而白的两眉,注视少年一会儿,替他依旧将盖布盖好。他眼睛仍不离少年,不知不觉,就慢慢地举手到头边除了帽子。
“大尉,”少年惊叫。“做什么对了我!”
一向对于部下不曾发过柔言的威武的大尉,这时竟用了充满了情爱的声音说道:
“我不过是大尉,你是英雄啊!”说了这话,便张开了手臂,伏在少年身上,在他胸部吻了三次。
安利柯啊!你听了少年鼓手的故事,既然感动,那么在今天的试验里,做“爱意大利的理由”题目的文字,一定很容易了。我为什么爱意大利!因为我母系是意大利人,因为我脉管所流着的血是意大利的血,因为我祖先的坟墓在意大利,因为我自己的生地是意大利,因为我所说的话、所读的书都是意大利文,因为我的兄弟、姊妹、友人,在我周围的伟大的人们,在我周围的美丽的自然,以及其他我所见、所爱、所研究、所崇拜的一切,都是意大利的东西,所以我爱意大利。这对于祖国的感情,你现在也许尚未真实理解,将来长大了就会知道的。从外国久客归来,倚在船舷从水天中望见教国的青山,这时,自然会涌出热泪或是发出心底的叫声来。又,远游外国的时候,偶然在路上听到有人操我国的国语,必会走近去与那说话的接近。外国人如果对于我国有无礼的言语,怒必从。心头突发,一旦和外国有交涉时,对于祖国的爱,格外容易发生。战争终止,疲惫的军队凯旋的时候,见了那被弹丸打破了的军旗,见了那裹着绷带的兵士高举着打断了的兵器在群众喝彩声中通过,你的感激欢喜将怎样啊!那时,你自能真正了解爱国的意义吧。那时,你自会觉到自己与国家成为一体了吧。这是高尚神圣的感情。将来你为国出战,我愿见你平安凯旋——你是我的骨肉,愿你平安自不必说。但是,如果你做了犀怯无耻的行径,偷生而返,那么,现在你从学校回来时这样欢迎你的父亲,将以万斛之泪来迎接你,父子不能再如旧相爱,终而至于断肠忧愤而死。
—父亲——
以爱国为题的作文,第一仍是代洛西。华梯尼自信必得一等奖——华梯尼虽有虚荣心,喜阔绰,我却欢喜他,但一见到他嫉妒代洛西,就觉可厌。他平回想和代洛西对抗,拼命地用功,可是究竟敌不过代洛西,无论哪一件,代洛西都要胜他十倍。华梯尼不服,总嘲弄代洛西。卡罗·诺昆斯也嫉妒代洛西,却藏在心里,华梯尼则竟表现在脸上。听说他在家里曾说先生不公平。每次代洛西很快地把先生的问话做出圆满的回答的时候,他总板着脸,垂着头,装着不听见,还故意笑。他笑的样子很不好,所以大家都知道。只要先生一称赞代洛西,大家就对华梯尼看,华梯尼必定在那里苦笑。“小石匠”常在这种时候装兔脸给他看。
今天,华梯尼很难为情。校长先生到教室里来报告成绩:
“代洛西一百分,一等奖。”正说时,华梯尼打了一个喷嚏。校长先生见了他那神情就猜到了:
“华梯尼!不要饲着嫉妒的蛇!这蛇是要吃你的头脑,坏你的心胸的。”
除了代洛西,大家都向华梯尼看。华梯尼像要回答些什么,可是究竟说不出来,脸孔青青的像石头般固定着不动。等先生授课的时候,他在纸上用了大大的字,写了这样的句子:
“我们不艳羡那困了不正与偏颇而得一等奖的人。”
他写了是想给代洛西的。坐在代洛西近处的人都互相私语。有一个竟用纸做成大大的赏牌,在上面画了一条黑蛇。华梯尼全不知道。先生因事暂时出去的时候,代洛西近旁的人都立起身来,离了座位,要将那纸赏牌送给华梯尼。教室中一时充满了杀气。华梯尼气得全身震科。忽然,代洛西说:“将这给了我!”把赏牌取来撕得粉碎。恰好先生进来了,就继续上课。华梯尼脸红得像火一样,把自己所写的纸片揉成团塞入口中,嚼糊了吐在椅旁。功课完毕的时候,华梯尼好像有些昏乱了,走过代洛西位旁,落掉了吸墨水纸。代洛西好好地代他抬起,替他藏人革袋,结好了袋纽。华梯尼只是俯视着地,抬不起头来。
华梯尼的脾气仍是不改。昨天早晨宗教班上,先生在校长面前问代洛西有否记牢读本中“无论向了哪里,我都看见你大神”的句子。代洛西回答说不曾记牢。华梯尼突然说:“我知道呢。”说了对着代洛西冷笑。这时勿兰谛的母亲恰好走进教室里来,华梯尼于是失去了背诵的机会。
勿兰谛的母亲白发蓬松了,全身都被雪打得湿湿的。她屏了气息,把前礼拜被斥退的儿子推了进来。我们不知道将发生什么事情,大家都咽着唾液。可怜!勿兰谛的母亲跪倒在校长先生面前,合掌恳求着说:
“啊!校长先生!请你发点慈悲,许这孩子再到学校里来!这三天中,我把他藏在家里,如果被他父亲知道,或者要弄死他的。怎样好呢!恳求你救救我!”
校长先生似乎想领她到外面去,她却不管,只是哭着恳求:
“啊!先生!我为了这孩子,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如果先生知道,必能怜悯我吧。对不起!我怕不能久活了,先生!死是早已预备了的,但总想见到这孩子改好以后才死。确是这样的坏孩子——”她说到这里,呜咽得不能即说下去,“——在我总是儿子,总是爱惜的。——我要绝望而死了!校长先生!请你当作救我一家的不幸,再一遍,许这孩子入学!对不起!看我这苦女人面上!”她说了用手掩着脸哭泣。
勿兰谛好像毫不觉得什么,只是把头垂着。校长先生看着勿兰谛想了一会儿,说:
“勿兰谛,坐到位子上去吧!”
勿兰谛的母亲把手从脸上放了下来,反复地说了许多感谢的话,连校长先生要说的话都被她遮拦住了。她拭着眼睛走出门口,又连连说:
“你要给我当心啊!——诸位!请你们大家原怒了他!——校长先生!谢谢你!你做了好事了!——要规规矩矩的啊!——再会,诸位!——谢谢!校长先生!再会!原怨我这个可怜的母亲!”
她走出门口,又回头一次,用了恳求的眼色又对儿子看了一眼才走。她脸色苍白,身体已有些向前弯,头仍是震着,下了楼梯,就听到她的咳嗽声。
全级复肃静了。校长先生向勿兰谛注视了一会儿,用极郑重的调子说:
“勿兰谛!你在杀你的母亲呢。”
我们都向勿兰谛看,那不知羞耻的勿兰谛还在那里笑。
安利柯!你听了宗教的话回来跳伏在母亲的胸里那时候的热情,真是美啊!先生和你讲过很好的话了哩!神已拥抱着我们,我俩从此已不会分离了。无论我死的时候,无论父亲死的时候,我们不必再说“母亲,父亲,安利柯,我们就此永诀了吗?”那样绝望的话了,因为我们还可在别个世界相会的,在这世多受苦的,在那世得报;在这世多爱人的,在那世遭逢自己所爱的人。在那里没有罪恶,没有悲哀,也没有死。但是,我们须自己努力,使可以到那无罪恶无污浊的世界去才好。安利柯!这是如此的:凡是一切的善行,如诚心的情爱,对于友人的亲切,以及其他的高尚行为,都是到那世界去的阶梯。又,一切的不幸,使你与那世界接近。悲哀可以消罪,眼泪可以洗去心上的污浊。今天须比昨天好,诗人须再亲切一些:你要这样地存心啊!每天早晨起来的时候,试如此决心:“今天要做良心赞美我的事,要做父亲见了欢喜的事,要做能使朋友先生及兄弟们爱我的事。”并且要向神祈祷,求神给予你实行这决心的力量。
“主啊!我愿善良、高尚、勇敢、温和、诚实,请帮助我海夜母亲吻我的时候,请使我能说,‘母亲!你今夜吻着比昨夜更高尚更有价值的少年哩!’的话。”你要这样的祈祷。
到来世去,须变成天使般清洁的安利柯,无论何时,都要这样存心,不可忘了,并且还要祈祷。祈祷的欢悦在你或许还未能想像,见了儿子敬虔地祈祷,做母亲的将怎样欢喜啊!我见你在祈祷的时候,只觉得有什么人在那里看着你、听着你的。这时,我能更比平时确信有大慈大悲至善的神存在。因此,我能起更爱你的心,能更忍耐辛苦,能真心宽恕他人的罪恶,能用了平静的。心境去想着死时的光景。啊!至大至七的冲!在那世请使能再闻母亲之声,再和小孩们相会,再遇见安利何——与圣洁而有无限生命的安利柯做永远不离的拥抱!啊!祈祷吧!时刻祈祷,大家相爱,施行善事,使这神圣的希望,字印在。心里,字印在我高贵的安利柯的灵魂里!
—母亲——
《《爱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