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眼泪擦干,打桶凉水到楼上去。你用海绵给她擦擦。告诉她,我请米德大夫去了。”
“她快生了吗,斯佳丽小姐?”
“我不知道。大概是的,可我不懂。你比我要懂。上去吧。”
斯佳丽从壁炉台上拿起宽边草帽往头上一戴。她照了照镜子,下意识地掠了一下散在帽外的几绺头发,但她并没看见镜中的自己。从她胸窝里泛起的阵阵细微的寒气,正往外冒,一直凉到正摸着自己面颊的指尖,但她身体的其余部分却汗流如柱。她快步出门,走到灼热的太阳下。太阳火辣辣的,刺得人睁不开眼。她沿着桃树街匆匆而行时,暑气使她两个太阳穴里的血管突突直跳。她听到街道前端人声鼎沸、吵吵嚷嚷的。及至快到前面的莱登宅院时,她已气喘吁吁,因为她的紧身褡系得太紧了,但她的步子并没有放慢。越往前走,那种喧嚣也就越响。
从莱登宅院到五角场,街上人头攒动,活像一个刚被捣毁的蚂蚁窝。黑人们满街乱跑,惊慌失措;门廊上的白人小孩在那边坐着大哭大叫,没人照料。装满辎重的军车、满载伤员的救护车、堆满行李家什的马车充斥街道。老阿莫斯站在邦尼尔宅院的大门前,按住一匹已套上车的马的辔头。见了斯佳丽,他两眼惊讶地睁得滚圆。
“你还没走,斯佳丽小姐?我们马上就要走了。我们家的老小姐正在准备行李。”
“走?上哪儿去?”
“只有上帝知道。小姐。反正得离开这儿。北方佬就要来了!”
斯佳丽继续匆匆走着,连一声“再见”也没说。北方佬就要来了!她在卫理会教堂前停住脚,以便喘口气,等那颗怦怦乱跳的心平静一下。如果她不让自己定定神,弄不好非晕过去不可。就在她抓住一根路灯柱子以免摔倒时,一名军官骑马从五角场那边沿街疾驰而来。斯佳丽一阵冲动跑到街心向他挥手。
“喂,停下!请停下来!”
那军官猛地一拉缰绳,他的坐骑竟被勒得前蹄腾空跃了起来。疲劳和紧张在军官脸上刻下了不少粗硬的线条,但他旋即摘去灰色的破军帽挥舞着行了个礼。
“有何贵干,太太?”
“告诉我,是不是真的?北方佬真的就要来了吗?”
“大概是的。”
“你敢肯定?”
“是的,太太。我敢肯定。半小时前司令部刚刚收到从琼斯博罗前线来的电报。”
“已经打到琼斯博罗了?你能肯定?”
“能肯定。用动听的诺言自欺欺人是毫无意义的,太太。电报是哈迪将军发来的:‘这一仗我打输了,现在正全线撤退。’”
“哦,上帝啊!”
那军官俯视着斯佳丽,疲惫、黝黑的脸上毫无表情,然后,他重又理好缰绳,戴上帽子。
“啊,先生,请再等一会儿。那我们该怎么办?”
“太太,这就很难说了。军队很快就要撤离亚特兰大。”
“把我们扔给北方佬,一走了事?”
“恐怕是这样。”
马被靴刺一刺,四足像踩上弹簧似的跑开了,留下斯佳丽站在街心,脚脖子上盖着厚厚一层红色尘土。
北方佬就要来了。守军即将撤离。北方佬就要来了。“我该怎么办?该往哪儿跑?不,我不能跑。我不能撇下躺在床上快要临盆的玫兰妮不管。哦,女人为什么要生孩子呢?要不是为了玫兰妮,我可以带着韦德和普莉西躲到树林里去,北方佬永远别想找到我们。但我没法把玫兰妮也带到树林里去。不,现在不行。真要命,玫兰妮干吗不早些把孩子生下来!哪怕昨天生也好,那样的话,或许可以弄一辆救护车把她带到一个地方藏起来。可现在,我必须去找米德大夫,请他跟我走,去看玫兰妮。也许他有办法催生。”
斯佳丽提起裙裾向街道那边跑去,她的脚步踏出的节拍是:“北方佬就要来了!北方佬就要来了!”到了五角场,只见摩肩接踵的人们都在瞎闯瞎挤,载着伤员的运货篷车、救护车、牛车乃至自备马车挤满了广场。人群、车马汇成一片喧闹,犹如惊涛拍岸。
这时,一幅与兵荒马乱的形势极不协调的奇怪景象呈现在她的眼前。几群妇女肩上托着火腿从铁路那边走来。她们身边紧紧跟着许多小孩,手里提着一桶桶滴滴答答的糖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稍大些的男孩拖着一袋袋玉米和土豆。有位老汉一个人用独轮车推着一小桶面粉。男女老少,无论黑人还是白人,都绷着脸,急急忙忙地搬运成包成捆、成袋成箱的食物,斯佳丽整整一年都没见过这么多食物了。突然,闪开的人群给一辆东倒西歪的马车让出一条路,从这条窄路驾车驶来的是身材纤弱、一向风度优雅的艾尔辛太太,她一手执着缰绳,一手拿着鞭子,站着赶她的四轮敞篷车。此时她头上没有帽子,脸色苍白,灰色的长发散披在背上,她用鞭子使劲猛抽拉车的马,简直像个复仇女神。她家的黑妈妈美立西坐在后座上,身子随马车的颠簸不断地跳动着,一只手抓着一块膘肥油足的咸肉,另一只手和两只脚则竭力护着堆在她周围的好多箱子和口袋以不让其掉落。一只袋子破了,袋里的干豌豆纷纷撒落在街上。斯佳丽冲着她们大喊,可是人群的喧闹声淹没了她的声音,马车发疯似的飞驰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