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我不该写这些话。甚至都不该想。可是你问我心里在想些什么,我就得说实话,我一直在担心战败。你还记不记得宣布我俩订婚的那天,参加我们野宴的有一个叫巴特勒的,听口音像是查尔斯顿人,他说我们南方人无知,为此差点儿就跟人打起来了?你是否还记得他说我们南方什么铸铁厂、制造厂、纺织厂、兵工厂、机器厂、大轮船等样样都缺,那对双胞胎当时就想一枪毙了他?你是否还记得他说北方佬的舰队可以把我们封锁得严严实实,让我们的棉花运不出去?他说得没错。我们是在用独立战争时代的老式滑膛枪抵挡北方佬的新式来复枪,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被封锁得连医药物资都偷运不进来了。我们实在应该多听听像巴特勒这样的冷嘲热讽,他们还是了解情况的。而不应该听信那帮政治家,他们只是凭自己的感想做事。巴特勒的意思实际上就是说,南方根本就没有打仗的本钱,只不过是一靠棉花,二靠狂妄。现在我们的棉花已一文不值,剩下的也就只有狂妄了。不过我倒认为不应把这叫狂妄,而应该说是无与伦比的勇气。如果——”
斯佳丽没再往下看,她把信小心折好,重新放回信封。她感到腻味,不想再看下去了。再说,信上那种论调,那通失败主义的昏话,让她看得心里也似乎有点灰溜溜的。她偷看玫兰妮的信,并不是为了了解阿希礼那套难懂又乏味的想法。他的想法,在他当年坐在塔拉庄园的门廊上时就已大谈特谈过了,斯佳丽早已硬着头皮领教够了。
斯佳丽只想知道他写给妻子的信是不是情意绵绵。到目前为止还没见他写过那样的信。文书盒里的来信斯佳丽封封都看了,信里的语言极像是兄长写给妹妹的。虽说信写得亲热幽默、细致委婉,可总不像是写给爱人的。斯佳丽自己是看惯了热烈的情书的,信里要真有爱情的调子,她不会看不出来。可是现在信里就是没有那种调子。偷看完了信,她总要这样暗暗地感到一阵得意,因为她觉得阿希礼毕竟还是爱自己的。心里总是暗暗冷笑,笑玫兰妮怎么会这么糊涂,竟看不出阿希礼对她的爱只是一种挚友之爱。玫兰妮显然并没有觉得丈夫的来信中少了点什么,这也难怪,玫兰妮本来就从没有收到过别的男人写的情书,所以拿着阿希礼的信也无从比较。
“他的信写得太蠢了,”斯佳丽想,“要是我的丈夫给我写这种连篇的废话,我不骂他一顿才怪呢!真的,这话连查理的信都不如。”
她按着信摆放的顺序,把那些旧信倒着翻了一遍,只要看着上面的日期,她就能想起信里的内容。信里没有什么精彩的文字,既不像达西·米德写给双亲的信,也不像达拉斯·麦克卢尔写给两位老姑娘姐姐费思小姐和霍普小姐的信,他们都把军营的生活、冲锋陷阵的场面描写得有声有色。米德家和麦克卢尔家的人甚是得意,他们把这些信到处向人宣读,引得斯佳丽私下里常常为玫兰妮感到羞愧:玫兰妮就拿不出阿希礼这样的信到义务缝纫会上念给大家听。
阿希礼写给玫兰妮的信中好像有这样一种味道:仿佛阿希礼写信的时候是极力想闭上眼睛无视眼前这场战争,他似乎拼命地想在他们俩的周围画上一个永久性的魔圈,把苏姆特堡成为头条新闻以来所发生的一切都挡在圈外。他几乎是一厢情愿,只当天下太平。信上写的,全是他和玫兰妮一起看过的书、唱过的歌、彼此都认识的老朋友,还有他在各地周游时到过的地方。信里始终贯穿着一个执着的心愿:只想回到十二棵橡树庄园的老家去。常常一写就是好几页,全是回忆当年在深秋的寒星下骑马踏着幽寂的森林小径去老远打猎的情景,还有过去的烧烤野宴、烤鱼野餐,更有老家那静谧的月夜、那一派恬静的景致。
她立即想起刚刚看到过的那封信里的两句话:“可是没想到会这样!真没想到会这样!”仿佛一颗痛苦的心灵面对他不忍面对而又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忍不住发出的呼声。这就让她觉得不可理解了,因为他既然不怕负伤,不怕牺牲,那他怕的是什么呢?由于不善于分析,所以她面对这个复杂的问题只好苦思冥想。
“战争扰乱了他的心绪,可他——他就是不喜欢人家扰乱他的心绪。……比方说我吧。……他爱我,可又不敢娶我,因为——他生怕我会影响他那套思维方式,打乱他的生活方式。不,他也不见得就是因为害怕。阿希礼并不是个胆小鬼。战报中都表扬了他,斯隆上校还特地给兰妮写来了信,说他带队冲锋表现得怎么怎么英勇——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是胆小鬼呢。他一旦下定了决心,就会比谁都勇敢,比谁都坚决,可是——他这个人简直不像是生活在现实社会,倒像是成天钻在自己的脑袋里,不愿到现实里来,而且——唉,我也实在说不清!要是我前几年理解了他,他一定早跟我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