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谈话人沉默片刻,低下头,闭上眼,双臂下垂到木凳边,仿佛失望到了极点。我们则默不做声,静等他继续把故事讲完。片刻过后,他睁开双眼,用发自受伤灵魂深处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朋友们,你们可记得,二十年前,这座山上的执政官派我去威尼斯城执行一项科学任务,让我带给那个城市市长一封信。我们的执政官是在君士坦丁堡与那位市长相识的。
“我离开黎巴嫩,乘一艘意大利轮船远航。时在三月,春之魂颤动在风的衣褶里,和着海波曲折伸展,模仿着绝美的图样,在积聚于地平线上的白云里钻窜滚翻。我该如何向你们叙述我在船上的日日夜夜呢?人们熟悉语言的力量超不出人的所知所感,而人的精神之中有比人所知更深远、比人所感更细腻的东西,我又如何用语言向你们描绘呢?
“我和我的天仙女伴共同度过的那些岁月,充满温馨与友爱,沉浸在静谧、欢快气氛之中,不曾想过痛苦之神还会在幸福幕帘之后伏候着我,也未曾料想到苦汁会沉淀到杯底。不,我不怕生长在云端的花儿凋谢,也不怕黎明新娘的歌声消失。当我离开这丘陵和山谷时,我的情侣坐在我的身边,同乘马车向海岸驶去。我启程之前,在贝鲁特度过三天,夫人与我形影相伴;我去何处,她去何处;我站在哪里,她站在哪里。我每会一位朋友,她必朝朋友微笑;我访问学堂,她必拉着我的手;我晚坐阳台静听城市里的声音,她必与我同观赏共思考。可是,当驳船将我与贝鲁特港口分开时,就在我登上轮船甲板的第一分钟里,我感到我的精神的天空风云突变,只觉一只无形而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随后听到一种深沉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回去吧,回到你出发的地方去吧!下到驳船,趁轮船未开航,回你祖国的海岸去吧!’
“船起锚开航了。我虽双脚站在甲板上,却自感像一只小鸟,落入了盘飞在空中的一只鹞鹰的爪中。夜幕垂降,黎巴嫩的山峦被海上雾气遮掩。我发觉自己独立船头,而那位梦幻中的姑娘,我心爱的女子,伴随我的青春年华的夫人,没有在我身旁。每当我凝目注视着天空时,那位美貌少女的容颜便出现在我的眼前;每当我侧耳细听时,她的声音便响在我的耳边;每当我把手伸向前方,便能触摸到她那纤细的手指……此时此刻,那位少女却站在另一条船的甲板上。第一次,这是第一次,我发觉自己独站船头,面对夜幕、大海和苍穹。
“我怀着这样的心情,在甲板上踱来踱去,内心呼唤着情侣,双目凝视着滚翻起伏的海浪,期望能在白色浪花里看到她的俊容。
“时已午夜,旅客们相继就寝,我独自留在原地,心中不胜凄然惆怅,忐忑不安,若有所失。我猛一回头,望见她站在雾中,离我仅有几步远。我不禁周身战栗,急忙伸过手去,同时高声呼喊道:‘你为什么离开我?为何让我独守孤单?你到哪儿去了?亲爱的,你在何方?来呀,走近我吧!从此再也不要离开我!’
“然而她并没有走近我,依旧呆站原地。顷刻,她的脸上绽现出悲凉凄楚的表情,其可怕程度为我平生所未见。她声音低沉而微弱地说:‘我来自汪洋深处,为的是看你一眼。我要返回汪洋深处。你睡去吧,愿你做个好梦!’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便与云雾融会在一起了,转瞬不见踪影。我以饥饿小儿的顽强,不住声地呼唤着她。我伸展双臂,轮番挥向四面八方,而我的双手所抓到的,却只有带着夜露的潮气。
“我走进船舱,心中波澜翻滚,煞是忐忑不安。在那艘船的船舱里,我是另外一条船,漂泊在绝望与迷茫的大海上。出奇的是,我的头刚一挨枕头,立即感到眼帘沉重无比。当我一觉醒来,已是天色大亮。在我深睡时,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女友被钉在开满花的苹果树上,鲜红的血从她的双掌双脚一直流到树枝、枝干,然后淌在草地上,与散落的花瓣凝结在一起。
“船日夜航行在大海上。我身在船上,不晓得自己是个人,去远方执行一项任务;还是一个幽灵,徘徊于云雾弥漫的太空之中。我没有女友近在眼前的那种感觉;不论醒时还是睡时,也看不见她的面容。我祷告,我祈求,呼唤无形力量让我听到她的只言片语,或者看见她的身影,或让我感觉她的手指在抚摩我的前额,结果徒劳无益,一无所获。
“我在这种状态下度过十四天。第十五天的中午,意大利海岸远远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就在那天傍晚,船驶入威尼斯港。一些人驾着涂有五颜六色、绘有种种欢乐画图的小舟,将旅客及行李接入城里。
“朋友们,你们知道,威尼斯城坐落在几十个相邻的小岛上,街道就是河道,民宅与宫殿皆建在水上,船只取代了车辆。